骆氏女

作者:烟秾

   寂静的夜里响起了鬼哭狼嚎的声音,四五个壮汉跪倒在地,朝方嫂苦苦哀求:“这位大嫂,我们不想吃板刀面,也不想吃馄饨汤,你快些放我们走吧!”

  方嫂冷冷一笑:“放你们走?谁知道你们会玩什么花样?”她一伸手将几人的穴道点住:“你们今晚便好好的呆在这里,谁也别想动,以后见着我们家的船,别想着还要无礼!”

  相宜扯开一点点帘子,扬声道:“听着你们的声音就不像我们大周人,到了大周竟然还这般放肆!你们要寻什么人,跟官府去报备走失伙伴便是,何必来扰民!以后无论是见着谁的船,都不许无礼,知道否?”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娇柔,就如银铃般回荡在这寂静的江面上,跪在那里的几个人愕然的望着船舱,没想到这凶猛的大嫂的主家,竟然只是一个小小女孩,真不知道她的来历是什么,这般年纪小小就能说出这种条理明晰的话来。

  方嫂招呼船家开船:“咱们就不陪这群人在码头上过夜了。”伸手将几人的角弓与箭囊摘下,方嫂笑了笑:“这中间倒也有一把好弓,没银子用的时候拿出去当了,只怕也能当得几钱银子。”

  船工们赶紧将木浆划动起来,水波推着船只慢慢得往河中心去,江心里倒映的明月被涟漪推动着,又碎得不成形状,江面上处处都是月明,银光滟滟。

  船舱里,那少年跪在方嫂面前,向她磕头:“多谢大嫂救我一命。”

  方嫂神色疏淡:“你该谢我们家姑娘,若她不说让我救你,我定然不会出手。”

  那少年抬起头来望向了相宜,眼中有感激神色:“尕拉尔谢过小姐!”

  相宜微微一笑,轻轻摇头:“谢什么谢,也是瞧着你可怜罢了。你为何被人追杀?瞧着那几个人,该都是有些身手的。”方嫂刚刚说他们身上背的弓都是三石弓,看起来还是有些力气的,不是寻常的护院打手,这几个人一起来追杀这少年,那么这少年定然有些来历。

  尕拉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他低声道:“我家乃是北狄富户,父亲死后,家兄为了霸占财产,意图将我与母亲杀死,有忠仆护着我逃了出来,可母亲却还不知生死……”眼泪从他的眼角滚落了下来,大滴大滴的落在了他的衣袖上边。

  “真是可怜。”连翘在一旁听着,同情心大盛:“你简直跟我们家姑娘一般遭遇哪!”

  “你也是被人赶出来的?”尕拉尔望了望相宜,见她穿戴十分合体,不像是匆忙出逃的人,有些奇怪:“就没有人追你不成?”

  “我是自己从家里走出来的。”相宜笑了笑:“我自请出族。”

  “难道你就不回去了?”尕拉尔很是惊奇:“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氏族,总要与自己的族人在一起,那才是完整的家。”

  相宜看了看尕拉尔,他的模样跟大周的人有些不一样,尽管脸上有着灰土颜色,可那没沾灰的地方却看得出来,很是白净,他的白,与大周少年的那种白,完全是不相同的两种,比方说,嘉懋的白是面如冠玉,那个玉只是羊脂玉,还带了些微黄的影子,而面前这少年的白却是纯粹的白,找不出一丝杂质来。

  他的眼窝也有些深,一双眼睛很大,眼珠子里带着些淡淡的绿色,就如那碧玺一般,有着艳艳的精光。相宜不由得暗自惊叹,这外族人与大周人一比,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形状,虽然面前这位自称叫尕拉尔的少年面貌迥异,可看上去还是十分招人,站在那里仿若青松。

  “你从自己的族里逃出,现在暂时还不能回去。”相宜看着尕拉尔那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好心的提醒他:“你现在回去作甚?没见你兄长派人捉你?我方才瞧着那几个可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肯定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不如先到大周呆着,等混出些名堂来再荣归故里,让你那大哥后悔将你赶出去。”

  尕拉尔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连眼珠子都没有转,仿佛进入到了一种万物唯我的境地。良久,他才重重趴伏在相宜面前:“多谢姑娘指点我。”

  方嫂一把将他扯了起来:“今晚夜已深,我们家姑娘要安歇了,你暂且跟着船工们去挤一挤,等着过会船靠了码头,你就自己下船去罢。”

  尕拉尔默默的站起身来,跟着方嫂走了出去,连翘望着他那身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姑娘,这人好可怜。”

  相宜望着那不住摇晃的帘子,低声道:“世上可怜的人多,咱们哪能一个个可怜得过来?你说尕拉尔可怜,在旁人眼里,难道我便不是一个可怜人?”

  黄娘子连连点头:“相宜说的是。”

  要可怜旁人,须得自己有实力,有本钱,虽然尕拉尔身世可惜,但现在有人在追杀他,自己又如何能保证这一路就没有闪失?自己是要去洞庭湖参加茶会的,若是为了救他而误了茶会,翠叶茶庄的货源该怎么办?

  相宜不由得硬起心肠,再怎么样,首要的任务是顺顺利利的去洞庭湖参加茶会,旁的事情超出她能力范围外的,她也没有法子了。

  因着夜间□□,船老大与船工们差不多大半个晚上没有歇息,一路划船到了前边一个大些的码头,见着有六七条船横七竖八的摆在那里,船老大总算是放下心来:“就到这里了。”

  方嫂站起身来,将尕拉尔从船舱里喊了出来:“哎,你下船去吧。”

  尕拉尔看了看黑漆漆的码头,有些恋恋不舍的看了看船舱,方才那位小姑娘说的话可真是有些道理,自己刚刚想了很久,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想的那些都错了。现在自己手无寸铁,如何去跟大哥拼?总得好好保存自己,等着自己有了力量再回北狄去讨回自己应有的东西。

  “请问这位大嫂,你家主子叫什么?以后尕拉尔也好前去感谢!”尕拉尔向方嫂真诚的行了一礼,刚刚他问过了那些船工,是谁雇了这船,船工们只说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大周女子不比你们异族人,是不能让人知道闺名的,我们只晓得她住在华阳,姓骆,此番雇了船要去洞庭湖参加茶会。”

  尕拉尔听着十分不甘心,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他怎么来报恩?见着方嫂送他出来,犹自有些不死心,继续追问。

  “我们家姑娘的闺名如何能让你知道?”方嫂摆了摆手:“你便不必记在心里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方嫂将一个包袱递给了尕拉尔:“里边有假发有丝巾,还有两套女子衣裳,若是你想摆脱追杀,最好扮了女子行走,这样便看不出来一些。”

  尕拉尔将那包袱接了过来,实在感激:“多谢大嫂考虑周到。”

  方嫂又交给他一个荷包:“这是我们家姑娘要我给你的,里边有二十两银子,你拿着路上好用。”看了看尕拉尔那五官深邃的面容,方嫂叹息了一声:“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还请小兄弟体谅。”

  尕拉尔拱手道:“大嫂,你们的恩情尕拉尔记在心里,怎么还能贪图更多?”他已经给人家惹了麻烦,如何能让这麻烦一直跟着她们?他接过荷包,将包袱背在背上,匆匆下船,飞快的从那条路上奔了过去。

  方嫂望着尕拉尔的背影,若有所思般回味了下他的名字:“尕拉尔?只怕是个假名罢!”

  她从那几人身上取下来的角弓,张张弓都不是寻常物件,特别是那头目配着的角弓,上边还镶着各色宝石。北狄的富户?哪家富户的护院竟然用得起这样得角弓?方嫂想了想,只怕是一族之长手下的护卫也用不起这样的好弓呢。

  她心里琢磨了下,回到华阳便要即刻告诉杨老夫人这件事情,大周与北狄虽然有些年没大规模动过兵,可边境上小打小闹还是有的。北狄那边若是有了大动静,只怕大周与北狄的关系可能不会像这几年一般安宁。

  杨老太爷先前一直是镇守着西北边关的,曾被皇上封过威武大将军,只不过后来杨老夫人厌倦了京城贵人圈里的生活,想要回广陵种花养草,杨老太爷才辞官跟着她回来了。去年京中有些变化,皇上密诏将老太爷召了回去,杨老夫人担心老太爷安危,也跟着回了京城,现在宫中暂时没变化,就怕北狄那边生了战事,只怕老太爷又会要请缨去西北了呢。

  方嫂一直在船头望着,直到尕拉尔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才转了回去。

  船舱里静悄悄的一片,细微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方嫂靠着船窗坐了下来,看了看对面床榻,相宜与黄娘子睡一张床,大红缎面的被子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头青丝还露了些在外边,两人睡得很沉,连身都没有翻。

  方嫂笑了笑,自家姑娘真是乖巧,一点娇气都没有,让人瞧着真心疼爱怜惜她。

  第一百三十二章洞庭山水美如画

  船只路上停停走走的,过了大半个月才到了洞庭。

  若是按着正常速度来说,华阳到洞庭不过六七日,但黄娘子坚持要相宜多到路上看看风土人情,也好体会这世间百态,每到一个大点的州郡,她们都会下船去游上一日,这样慢慢的挨着过来,直到二月二十四才到洞庭。

  洞庭茶会在每年的三月前后举办,全看那年的清明是在什么时候,明前茶还得赶着过来参加茶会,这日子实在也不能定的太早。

  “没想到我们还赶上了。”连翘看了看茶埠两边的商号还没开门,高兴得直拍手:“姑娘,咱们运气真好!”

  方嫂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早看过黄历才出来的,小丫头片子懂个啥?”

  几人在办茶会的那两条街从头到尾走了一路,只见着一家铺子开了两扇门板儿,方嫂凑过去问了下,里边伙计探出头来道:“你们来早了,茶会还要两天哪!”见着黄娘子带着相宜站在一旁,两人神情气度瞧着实在不像小门小户里出来的,那伙计改了面色,讨好的笑了笑:“几位不如先去君山玩玩,顺便也可以去看看茶叶,那边的茶园里这时候该已经出了不少明前茶了。”

  “多谢小哥指点。”方嫂得了个有用的消息,高高兴兴的走到了相宜身边:“姑娘,这离茶会还早哪,咱们且先去君山那边游玩,顺便看看那边茶园里是不是已经供货了。”

  主仆几人回到船上,让船老大划船去君山:“还得两天才有茶会,先去君山看看。”

  船老大笑道:“那时间算刚刚好,两天辰光不算长,一眨眼就过去了。”

  众人站在船头,瞧着一线白色的水面,洞庭湖跟没有边际似的,映着那早晨初升的日影,格外的好看。黄娘子顺口吟出了刘禹锡的诗来:“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好诗,好诗。”相宜喃喃道:“这大家写出来的诗,就是不一样,那种意境与眼前美景相互交织,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

  连翘瞥了瞥嘴:“娘子,现在是春月,不是秋月!”

  方嫂拧了下连翘的脸蛋:“就你知道!”

  嘻嘻哈哈的说了一阵子话,就见前边的湖面忽然耸起了一座小山,绿茵茵的一片,瞧着格外青亮。连翘张大了嘴,指着那山道:“青螺,真是青螺!”

  方嫂在一旁打趣她:“你总算是知道什么是白银盘里一青螺了?”

  连翘不住的点头:“是是是,真像,那诗写得真是好,总算是领会到了!”

  君山上不大,可却有五个茶园,相宜一路看了过去,就见有不少商贾打扮的人正从茶园的大门出出进进,看起来大家都是过来贩新茶回去的。

  相宜让连翘去看了看五个茶园的规模,挑了个最大的茶园,准备下手去问。刚刚走到茶园门口,却被人拦住了:“这位小姐,我们这边是茶园,不是游玩的地方。”

  “我正是来找你们东家的。”相宜笑了笑,让连翘塞了一个小银角子给他:“还望大哥给去通传一下。”

  那人张大了嘴望着相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小姑娘要找自己东家?有什么事情哪?他狐疑的看了相宜一眼,心中暗道,是不是东家在外边养的外室生的女儿……哎哟哟,要是被大夫人知道那可就糟糕了!

  “姑娘,你找我们东家作甚?”虽然手里捏着一个小银角子,可看门的伙计还是有些不放心,望了望相宜:“我们东家这阵子忙着哪,要招呼茶客,忙着谈价格……”

  “我也是茶客。”相宜截住了他的话头:“我是来买茶的。”

  “茶客?买茶?”伙计睁大了眼睛,这世上的稀奇事儿可真多,一个□□岁的小姑娘竟然说自己是茶客!这茶客可不是喝一盏茶就能叫茶客的,少说也要买一两百斤茶回去,这才叫茶客哪!

  相宜盈盈一笑:“你且替我去通传了便是。”

  伙计再三打量了相宜两眼,这才将信将疑的跑了进去,不多时又跑了出来:“我们东家说让你进去。”

  这茶园的东家姓董,生得一副清瘦身材,见着相宜进来,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姑娘贵姓?也是来买茶的?”

  那间堂屋里的人顷刻间都往相宜身上看了过来,个个有些不相信:“这般年纪小小就来做茶客?也不知道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在闹着玩!”

  相宜朝董老爷笑了笑:“敝人姓骆,是从华阳过来的,听闻君山已经出了明前茶,特地过来看货。”她落落大方的走到了一张空椅子面前,施施然坐了下去:“可有最近的明前茶?还请沏一壶出来品品。”

  大堂上顷刻间没了声音,董老爷张大嘴巴望着相宜,简直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这般年纪小小,如此神态自若,丝毫没有半分做作,仿佛她已经是经年行商的老手一般。

  “去,赶紧沏了今年的明前茶出来!”董老爷转头吩咐站在一边的伙计:“你这是傻了还是怎么?快些去沏茶!”

  相宜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听着坐在那里的人跟董老爷讨价还价:“往前的明前茶只得三十两银子一斤,今年为何就要涨价?就算只贵了五两银子一斤,那我们也要多出不少银子的成本来!”

  董老爷傲然的笑了笑:“今年君山五个茶园里,只有我董氏茶园的明前茶出得最早,摘下的都是嫩芽尖尖,不相信你们可以与旁边几个茶园比比,他们比我们晚摘三日,这三日里,茶叶就已经长粗了不少,他们的茶叶虽然只要三十两银子一斤,可哪里比得上我这三十五两一斤的明前茶?”

  有个面色焦黄的老者笑道:“董老板,你也不用将自己的茶夸得有多好,我瞧着也不会比他们旁边几家好到哪里去,你拿出来给我们尝的,自然会是那提前摘的,芽尖尖上的明前茶,可是发货出来,未必就是这种。”

  “就是就是,谁知道到时候是哪种茶?我们到茶市买了茶叶,还不是急急忙忙的赶回去卖个新,等着回家见了不是原来尝的这一种,难道还又押着回来退货?来回的船费都不够上算!”有人端着茶盏喝了一口,呸呸呸的吐出了几片茶叶:“董老爷,你还是将价格压一压,咱们也好早些将生意定下来。”

  “董氏茶园不是做一年两年生意了,大家每年都要来洞庭参加茶会,也不是没见过我董氏茶园的铺面,若是有什么不对,我董某人绝对包退换。”他拍了拍胸脯,说得十分笃定:“只是各位若是要耍把戏,买了茶叶回去,又拿着次品冒充说是我董氏茶园出来的,那我又如何说得清楚?”

  一时间大堂里众说纷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没买茶,就为了茶叶的价格争吵个不休。相宜端了茶盏在一旁坐着没有说话,仔细听着众人说话,心里暗道这些人能压下价格来,那自己也不必再开口说价了。

  董氏茶园的明前茶实在不错,清澄澄的一碗茶汤,里边的茶叶被煮沸的滚水一冲,展开了叶片,纤毫毕现。嫩绿色的芽片瞧着十分鲜嫩,该是最早长出来的芽尖,长短不过几毫,上头银白色的绒毛还看得清清楚楚。

  嘉懋给她的那份价目书上,君山最好的明前茶买价一般是三十两至三十八两之间,若是这董家茶园供的货全是这上等货色,那倒也不算贵。相宜看了看身边坐着的黄娘子,低声问了一句:“娘子,你觉得这茶味道如何?”

  黄娘子点了点头:“不错,果然是今年新出的明前茶,算是最幼嫩的。”

  相宜捧了茶在手中,没有说话,既然嘉懋给她的价目书上最低是三十五两,那这个价格也没什么好谈的了,看看旁的茶客能不能压下些价格,自己也好跟着沾点光。

  大堂上吵吵闹闹好一阵子,董老爷坚持不肯少价格,有些人站了起来往外边走:“我们先去看看旁的茶园再说。”嘴里虽然这般说,可眼睛却还是觑着董老爷,希望他开口挽留。熟料董老爷根本不理不睬,那些人脸上没了神气,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走了出去。

  不多时,大堂上只留下了五位茶客,董老爷扫视众人一眼,笑了起来:“各位是诚心来买茶的了?”

  “若不是诚心,如何会不远千里到洞庭来买茶?”相宜将茶盏放到一旁,笑着看了看董老爷:“董老爷真是奇货自居,但董老爷可曾想过,这样或许会错失良机?”

  “这话怎么说?”董老爷惊奇的看了一眼相宜:“莫非姑娘还有什么高见不成?”

  “董老爷的茶园在君山是最大的,可在洞庭来说,是否是最大的?在大周来说,又是否最大?”相宜笑意盈盈的望向了董老爷:“你说旁边四家茶园比你摘得更晚,可知其余地方得茶园还有比你更早的?越是往南,天气越热,茶叶发芽越早,你摘第一茬的时候,人家指不定就摘了两三茬。过了两日便是洞庭茶会,焉知不会有更便宜更好的明前茶过来?董老爷,到了那个时候,你便是降到三十两银子一斤,只怕旁人也要掂量了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董家庄雏凤扬声

  “啊呀呀,这小姑娘说的也几分道理。”大堂上另外四位茶客交头接耳议论了一番,望了望董老爷:“咱们都是老朋友了,可别要价太狠,往年都是三十两银子一斤,今年忽然就坐地涨价,也太不厚道了。”

  董老爷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望了望相宜,怫然不悦:“你一个小女娃子知道些什么!越往南气候是越暖,可往南哪有什么好茶园?你用不着来骗我,我也不是才出道的雏儿,被你几句话就蒙了过去。”

  “我知董老爷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但董老爷可曾听闻过福瑞公主的茶园?”相宜决定将杨老夫人的招牌拿出来用一用:“福瑞公主在大周开的悠然农家香,应该是个个知晓,三年前她又在各地购置了茶园,只怕今年刚刚好是上市的时候。”

  “福瑞公主?”董老板本来还有些疑惑,可听着悠然农家香就心里清楚了,脸色一变,口气也不那么肯定了:“杨老夫人真买了茶园?”

  “董老爷,亏得你还是个做茶园生意的,难道就不要去了解一番行情?”相宜摇了摇头,叹息着道:“杨老夫人已经买了数十处茶山茶园,估摸着今年或许会来洞庭茶会了。”

  杨老夫人现在还只买了四五处茶山茶园,只不过相宜想要让那董老爷心里害怕,特地多说了些,果然将那董老爷镇住了,旁边那几个听了相宜的话,也是吃了一惊:“杨老夫人茶园里今年真出新茶了?”

  相宜点头道:“我绝不会说谎话,我的姑母便是嫁给了杨二老爷,杨老夫人的茶园去年就向我那翠叶茶庄供货了,今年杨老夫人的茶园也会来参加洞庭的茶会。”

  那几人听了,站起来朝董老爷拱了拱手:“董老爷,那我们还是等着茶会的时候再商定价格罢。”

  董老爷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几个人快步走了出去,转脸望向相宜,气得好半日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子,他才闷声道:“骆小姐,你是专程来坏董某人的生意不成?”

  相宜笑了笑:“董老爷,我哪里是在坏你的生意,我是在帮你做生意哪。”

  “你一来,我这大堂里的买家都走了,你还好意思说是在帮我做生意?”董老爷气得眉毛都抬了起来,本来想喊人进来将相宜赶了出去,可想着她跟大周闻名的杨老夫人家有些亲戚关系,又迟疑了起来。

  “董老爷,你们家的明前茶实在是极好的,如此贱卖了也可惜。”相宜微微一笑,端起茶来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我记得三年前,上品明前茶卖到过三十八两银子一斤。”

  “是。”董老爷有几分惊诧,这骆小姐看起来不过□□岁,三年前才五六岁,如何就知道那年茶叶的价格?难道她五六岁就开始行商?他瞪着相宜,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也慢慢的将火气压了下去,准备看她要说什么。

  “你这茶叶,每一片不过五毫之长,看得出来极为幼嫩,尝了味道也十分正,是上品绿茶,你又何必只卖三十五两银子一斤?”相宜笑了笑,看着那董老爷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继续说了下去:“杨老夫人是有数处茶山茶园,只不过不卖君山银针。”

  董老爷恍然大悟:“你是说要我将这茶叶积着,等到茶会再去抬高卖三十八两?”

  “正是。”相宜点了点头:“我方才已经放出风声,说杨老夫人有大量好茶要卖,那些茶客肯定会等到茶会再出手,可是杨老夫人茶园里并不卖君山银针,那只能回转来找你了。董老爷,你的茶叶若真是君山五家茶园里头最好的,那么到了那个时候,你再将价格抬一抬,不愁卖不到三十八两上边去。”

  “妙哉,妙哉!”董老爷不由得击掌称赞:“骆小姐说得甚是!”

  今年他茶园里的茶树来势很好,他赶着早摘了一批做了茶叶,约莫有千来斤,第二批明前茶就多了不少,差不多翻了三倍,最近已经在赶着做第三批了,应该摘得更多。董老爷准备了三个价位,头一批三十两一斤,第二批三十两,第三批就只要二十两了。

  这明前茶就是赶个时间,摘得越早就越贵——摘得早,茶叶都还没长全,产量少,自然要贵,若是便宜就不合算了。

  现在被相宜一说,董老爷不由得心痒痒了起来,要是能卖到三十八两银子一斤,自己又可以多挣三千两银子,骆小姐可真是出了个好主意!他眼睛滴溜溜一转:“骆小姐,我该如何感谢你才是呢?”

  “董老爷,我也不用你多有诚心感谢我,你就卖三百斤这种明前茶给我罢,三十二两银子一斤,如何?”相宜笑眯眯的将茶盏放了下来:“我替你涨了三两银子的价,现在我压三两银子,应该是两厢抵消了。”

  “骆小姐,你这也太不厚道了,你将我的客人赶走了,还要我压三两银子卖茶叶给你,这这这……”董老爷实在有些想不通,怎么自己就被这小姑娘给绕了。

  “董老爷,你茶园里肯定有不少茶叶,哪里就少了这三百斤哪?”连翘在一旁笑嘻嘻的开腔了:“你的茶叶若是好卖,我们家姑娘少不了隔三差五会派人来你家茶园拿货,哪里就少了你的银子?”

  “可是……三十二两也太低了些,我刚刚说卖三十五两,没想到弄来弄去,倒被你们减了三两银子下来。”董老爷连连摆手:“太不合算,不合算?”

  “董老爷,你不卖也就算了,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相宜站起身来,牵了黄娘子的手道:“娘子,咱们去别家看看。”

  方嫂跟在相宜后边,走到门边,见着放了一个笤帚,伸出手来掂量了下,“嘎嘣”一声就将那笤帚给捏断了:“董老爷,你们家的东西实在太不合用了,该都去换新的了。”

  董老爷见着那笤帚竿断成了两截,嘴唇发抖,干瘦的脸不住的抽动了几下:“骆、骆小姐,请留步!”

  相宜转身,笑意盈盈:“董老爷,什么事情?”

  “好罢,三十二两就三十二两!只不过我只卖三百斤,一两也不多卖了!”董老爷哆哆嗦嗦的说出了这句话来,跟挖了他一块肉一般痛。

  “多谢董老爷。”相宜弯腰行了一礼,三百斤足足够够了,光是这明前茶,就要花了她差不多一万两银子呢,她还得赶紧运回华阳去销了才行,否则银子积压到里边,这中间的盈利就少了。

  当下双方写好契书,约定三日后交货,这桩生意就算是成了。

  从董家茶园出来,大家心中都十分轻松,茶会还没开,这边就定好了上品的明前茶,运回华阳去赶早卖,能卖到差不多六十两一斤,赚个对半开。

  过了两日,洞庭茶会如期开了,杨老夫人几处茶山茶园都有管事带着样品过来参会,方嫂与几位管事都很熟悉,见面以后,寒暄了几句,方嫂笑着问:“带了大红袍过来否?”

  “只带了几斤,大红袍这般金贵的东西,如何能一车车拉过来?”一位管事笑了起来:“咱们老夫人整治过的茶树,可与旁处的又不同了。”

  传闻某年有位士子进京赶考,途经武夷山忽然腹痛不止,一个老和尚拿了茶叶沏茶给他喝,他的病立即便好了。后来这士子如期到了京城,状元及第,回到武夷山感谢那老和尚,穿着大红袍绕茶树转了三圈,故此那茶便有了“大红袍”的美名。

  武夷山的大红袍闻名遐迩,而经过杨老夫人的手,那些茶树便又好了一层,产量比旁处的要高,质量也更好,从去年开始就已经陆陆续续在市场上有卖了。杨老夫人对相宜实在好,她茶山茶园里的茶叶都是让相宜免费拿茶叶,卖了以后再付账,这简直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根本就是无本买卖。

  几位管事自然是知道相宜的身份,当下恭恭敬敬道:“骆小姐只管放心,你先说要多少茶叶,到时候我们将茶叶给你送去华阳。”

  众人见着杨老夫人的管事对相宜这般恭顺,不由得侧目了几分,方嫂对那几位管事道:“我们家姑娘还想多采买些品种回去,第一次来这茶会,也没摸清门路,你们带着去谈谈生意,免得多花了冤枉银子。”

  几位管事也没说多话,交代伙计看好铺面,带着相宜去了别处铺面找其余品种。

  相宜有了他们几个帮忙,事情十分顺利,各种茶叶都买了差不多一百来斤,还跟几个茶山茶园签了契书,长期供货。这次来洞庭采买茶叶,是要付现银的,相宜带了五万两银子过来,多买了些茶叶,转眼间就所剩无几了。

  连翘叹着气道:“”姑娘,咱们花了好多银子!”

  “等会华阳便会赚好多银子了呢!”方嫂笑着看了连翘一眼:“到时候差不多能翻倍!”

  “真的?”连翘这才快活了起来:“翻倍?那就是赚五万两咯?”

  “差不多罢。”相宜点了点头,现在华阳那边还没出新茶呢,赶早将这些明前茶送回去卖,这个月少说就能赚出一万两银子来。

  “真好,真好!”连翘高兴得在地上直跳,就如一只小麻雀在扑腾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