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氏女

作者:烟秾

   九月秋风渐渐凉,园中的叶子上下飞舞着,一片萧瑟的景象,枝头落下的迟桂花星星点点缀在衣裳上边,幽香里带着些别离的气息。

  “相宜,我明日就要动身回江陵了。”嘉懋一双眼睛直直望着相宜,实在有些舍不得移开,与她相聚在京城已有大半年,早已习惯了她就在自己身边不远处,住在同一个园子里,晚上看着同一片夜色,可是这离别瞬间就到了眼前,真是有些难舍难分。

  林茂蓉站在身边有些没弄清楚嘉懋话里的意思:“容大少爷,你要回江陵?为了什么事情?难道皇上将你贬斥了?”

  容大少爷可是新科状元,在两个府里都挂了职,前途不可限量,容家又正是得势的时候,怎么一眨眼便被贬回江陵去了。

  嘉懋这才注意到相宜身边站着的女子原来是林茂蓉,朝她微微点头:“林大小姐,我是要与宣旨使回江陵去宣读圣上的旨意。”

  “哦哦,这样甚好。”林茂蓉一只手捂着胸口,眼睛恋恋不舍的望向嘉懋,他生得越发得好看了,比刚刚她来京城的时候见着他的时候更英俊了些。身子仿佛高了不少,俊眉星目,眼睛朝这边望过来的时候,她就会好一阵心跳,几乎不能自已。

  有林茂蓉在旁边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嘉懋只觉得全身都不自在起来,他朝相宜笑了笑:“我先去跟外祖母说这件事。”

  相宜点了点头:“你去。”

  “唉,有一两个月不能见着容大少爷了。”林茂蓉望着嘉懋的背影,说得毫不避讳。

  相宜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林茂蓉的话让她心中有些发酸——虽然嘉懋并没有表示半分喜欢林茂蓉的意思,可她还是有些酸意。

  难道这就是牵挂这就是喜欢?相宜心中暗自叹气,看了看身边的林茂蓉,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让她打消了那个念头。嘉懋与她的事情,现在还只是沉在暗处,旁人都还不知情,自己又拿什么样的身份与林茂蓉来说?

  况且,这事情难道不该是嘉懋与她去说个清楚?相宜整了整衣裳,踏着步子往前边走了过去,一地稀疏的迟桂花在她脚底下展开着花瓣,即便从枝头飘零,可依旧香如故。

  “姑娘。”傍晚时分,连翘匆匆忙忙从外边奔了进来:“尕拉尔方才来找了我。”

  “尕拉尔找你,你就出去见他,又何必与我来说?”相宜坐在桌子旁边,有些心不在焉,铺在桌子上的纸上画了一枝横出来的桂花枝子,黑色的一条,上边用淡墨勾出了团团叶子的轮廓,还没有添加花朵。

  黄娘子叹了一口气,将相宜手中的笔拿开:“相宜,你且到外边去走走,现儿你心不静,是没法子画出这迟桂花来的。”

  相宜看了一眼黄娘子,站起身来:“说罢,尕拉尔找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难道是那些奶茶的事?”

  连翘摇了摇头,一把将相宜扯住往外头走,到了走廊上边,这才塞了一张纸条在手心里头:“尕拉尔叫我转交给姑娘的。”

  说话间,神色疏淡,似乎没有一分别的意思。

  相宜将纸条打开,上头却是嘉懋的一笔字:今晚戌时初刻,湖心亭见。

  她猛的将纸条搓成一团,看了连翘一眼:“你有没有看过这条子?”

  连翘摇了摇头:“尕拉尔让我给姑娘,我怎么能偷看?”

  相宜深深的望着连翘,脸上浮现出笑容来:“连翘,你这才是真正的信任。”她停了停,低声道:“你且放心,尕拉尔是帮人传信给我的。”

  连翘抿嘴笑了笑:“姑娘,你也太小看我了。”

  青莲色的暮霭沉沉,将杨家的园子笼罩在一片迷离之中,站在湖畔望着长长的曲廊在碧波里延展,宛若一条长龙般。湖心那处有一座亭子,在迷离的暮色里,它瞧上去有些朦胧而模糊,仿佛是海市蜃楼里的亭台,只能远远望着,走到近处,却会不见踪影。

  连翘陪着相宜踏上曲廊,走到湖心亭前边,她站定了身子,推开一扇雕花格子窗,伸出头看了看四周,见波心映着一点点初出的星光,仿佛银河落到了人间,里边灿灿的性子就如宝石般闪亮。

  “姑娘,我就送到此处,相信容大少爷不会高兴见到我。”连翘朝相宜摆了摆手:“我到这里给姑娘看着动静。”

  相宜的脚踏上了湖心亭的台阶,心中噗噗直跳,她知道嘉懋就在里边,可她的腿脚现儿却有些发软,似乎不能站稳,扶着朱红的阑干,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才稳住心神,举足踏进了湖心亭。

  “相宜。”嘉懋迎上前来,满眼惊喜:“你总算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

  “你不是写着戌时初刻?我可是准点儿到的。”相宜朝嘉懋笑了笑:“你的话里意思,大抵是埋怨我到迟了。”

  “我又哪敢埋怨你?”嘉懋的脸上有无奈的神色:“相宜你怎么就总是错看了我的一片心?我等你无论多长时间都心甘情愿,别说是这么一阵子,哪怕是等一年,甚至是一辈子,我都愿意。”

  “嘉懋。”相宜的心沉了沉,嘉懋说的话实在有些诱惑,一年一辈子,说出来容易,可真正要做到却是很难,谁又能为谁等一辈子?前世里头,嘉懋也没有为她等上一辈子——虽然他们彼此并没有挑明说要互相等待,可她相信他明白自己的心。

  “相宜,正因为有错过,我才发现自己的软弱,意志不坚定。”嘉懋诚挚的望向了她,话语里有一种深深的忏悔:“在失去你的时候,我茫然失神,无论做什么都不觉得有兴致,生活全然是一片迷茫。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原谅,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让我做出弥补,我不会再放弃,为了与你在一起,今生我会不顾一切。”

  相宜只觉自己一双腿软绵绵的,她颓然的坐在了窗户边上,瞪眼望着嘉懋——他这是在向自己承认了,他是重新活转回来的?她的手紧紧抓住座椅,心中苦涩,喉咙里头似乎烧着一把火,又干又热:“你在说什么?嘉懋,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相宜,你别再逃避了。”嘉懋快步走到了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灼灼的望着她:“你懂,你一定能懂我的话。”

  相宜一只手扶住额头,心中思绪万千,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起,眼睛望着那石头桌面,上头放着一个果盘,上边有一串紫黑色的我葡萄,一个金黄色的香瓜,还有一串枇杷,果盘旁边放着两个酒盏,翠色琉璃闪着淡淡的光。

  仿佛一切都回来了,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那年的中秋,她拖着嘉懋不肯放手,一定让他陪她过中秋,她摆上了瓜果酒盏,可却没有留得住嘉懋,容家的中秋夜宴,他不可能不去,那边主院还有祖父母,还有父亲母亲在等着他。

  嘉懋抱歉的喝了一盏桂花酒,用手抱住她,嘴亲了亲她的脸颊,最后还是撒了手。

  微微湿润的感觉虽然还停留在脸颊上,鼻子似乎还能闻到酒香,可人却已经不在,对着一院的冷清,她落泪了,哭得十分痛苦。她是不对,不该再来插足嘉懋的生活,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生活竟然会是这般痛苦,完全不是她想要的。

  虽然嘉懋或许不是个好丈夫好情人,可他却依旧是一个孝顺的好儿子好孙子,长宁侯府的长公子,自然知道他该做什么,如何取舍。

  望着那幽幽的酒盏,相宜摇了摇头:“嘉懋,我不是不懂你的话,我是不懂你这个人。你想面面俱到,可你却什么都没有做到。承诺不是空空的许下,是要有事实来做依托,我们活得艰辛,这世间又太多无奈,你又为何要这般空许承诺?”

  “相宜,你以为我只是空许承诺?”嘉懋蹲下了身子,一只手抓住相宜的手送到了嘴边轻轻的吻着她的指尖:“为什么你就不肯相信我?我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容嘉懋,我要保护我心爱的人,要不顾一切,要让她感受到心心相印的那份美好。”

  “嘉懋,我很感激你如此执着,可是……”一阵麻麻酥酥的感觉从指尖传过来,相宜只觉得全身都快要瘫软,几乎都快说不出话来,嘉懋的气息那般柔和那般强烈,仿佛要将她淹没,她快要沉溺在这温柔的浪潮里,再也挣扎不出来。

  “没有可是。”嘉懋忽然强硬了起来,他握紧了相宜的手,双目直视:“相宜,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我?你若是说不出口,只需点头或是摇头。”

  “我……”眼泪在相宜的眼睛里打着转,她望向嘉懋,那执着的神色让她一阵阵感动,她最终轻轻的点下头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绣球灯物归原主

  “相宜!”嘉懋狂喜的喊出了一声,他伸出双手将相宜一把抱住,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轻轻的拍打着她的后背,低低在她耳边说道:“你又在害怕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的决心?那时候是我对不住你,没有能够去尽力抗争,现在我再也不会放手,你在我心中是无人能取代的,我认定了你,这一辈子咱们便要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相宜的泪水簌簌而下,仿佛再也止不住一般,这泪水来自前世,一直延绵到今生,她始终是那个脆弱的骆相宜,哪怕是嘉懋一句柔情蜜意的话,都会直戳她的心窝,让她没法子平静。

  “相宜,你别哭,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边,这次我回去就与母亲去说,我要娶你。”嘉懋咧嘴笑了起来:“现在我也算是小有成就,父亲母亲不可能不考虑我的提议,你便等着我的好消息。”

  “什么?”相宜惊疑的抬起头来,有几分不相信:“你要娶我?”

  “自然要娶你。”嘉懋伸手点了点相宜的鼻尖,轻轻一笑:“怎么,你还不相信?”

  相宜睁大了眼睛,声音里有几分苦涩:“不是不相信,只是觉得有些惊奇,毕竟这事情有些突然。”

  “不管怎么样,你要相信我,今生今世,我只会娶你,旁的女人我都不要。”嘉懋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传了过来,声音低沉而沙哑:“相宜,只要你相信我,咱们总会在一起,哪怕是抗旨逃婚,我也会去做!”

  “可是……”抗旨逃婚?相宜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嘉懋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这未免也太自私了些,抗旨逃婚,他是兑现了对自己的承诺,可江陵容家会不会因为他的举措遭罪?以后嘉懋又有何脸面回去见容家的亲人?

  “不要可是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嘉懋朝相宜笑了一笑,这事情其实远远没到抗旨逃婚的份上,有外祖母在,他觉得应该什么都能处理好,只要相宜意志够坚定,那他们总会在一起。

  “嘉懋。”相宜的眼中盈盈有泪,她不可能不担心,成亲不仅仅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它牵涉到了太多的东西,什么都要想得周到。

  “相宜,你真不用想太多,一切有我。”嘉懋低下头去,将嘴唇轻轻印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颀长柔软,颈窝那处还发出阵阵幽香,让他心醉,他重重的亲吻了下去:“相宜,这是我的印记,你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炙热的嘴唇贴着她的肌肤,让她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舒适,慢慢的,相宜开始放松了下来,她静静的抱住了嘉懋的腰,感受着他的温情脉脉,顷刻间全身都放松了下来,不再去想旁的事情,眼中只有湖心亭的雕花窗,朱红色的格子夹住一页薄薄的碧纱,色彩十分协调,扑扑的铺面了她的眼帘。

  第二日,嘉懋便走了。

  杨老夫人让杨家的几个少爷小姐去码头送行,意味深长的看了相宜一眼:“相宜,你若无事,也一道去瞧瞧。”

  宝清挽着相宜的手笑嘻嘻道:“宜姐姐可以晚些去翠叶茶庄,先跟我们一道送了表哥再去,这不碍事的,对不对?”

  嘉懋的目光从那边望了过来,灼灼有神,相宜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我也去。”

  宝清宝琳与相宜乘一辆马车出发,宝清扑在相宜肩头低声道:“宜姐姐,其实有些事儿你可不能害羞,刚刚我祖母问你想不想去送表哥,你怎么能不点头,还得我在一旁怂恿你。”她吃吃的笑了起来:“表哥喜欢你,你喜欢表哥,干嘛闷在心里头不说出来?”

  相宜大窘,瞪着宝清,竟无言以对。

  宝琳见相宜这副模样,掐了宝清一把:“瞧你乱说话,宜姐姐都不好怎么回你了。”

  “我说的可是真话。”宝清的小脸蛋上全是认真神色:“四姐姐,你就没见那林大小姐见着咱们表哥是什么神色?我看她肯定是喜欢表哥,只是不好说出来,宜姐姐要是再不快些表露出喜欢表哥,说不定就给那林大小姐抢了去。”

  “你可真是人小鬼大!”宝琳无奈的摇了摇头:“你刚刚不还说表哥喜欢宜姐姐,宜姐姐喜欢表哥?既然互相喜欢,那谁又能抢走?”

  相宜听到这句话,若有所悟,要是真心喜欢,谁又能将嘉懋抢走?

  忽然间她有了信心,挺直了背,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来。前边的路或许有些艰难,可只要两个人一道面对,或许那些艰难就不是艰难了。

  车到码头,相宜与宝清宝琳下了车,就见嘉懋从另外一辆车下来,他穿着淡紫色的云锦衣裳,带着一顶远游冠,瞧着意气风发。

  码头上已经铺出了一块朱红色的毡毯,那边站着一群人,瞧着穿着打扮,该是宫里的内侍,其中一人走了过来,朝嘉懋低低作了一个揖,抬起头来,轻声细语不知说了些什么,嘉懋抬头笑了笑,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牙齿就如珍珠一般,洁白有光。

  河岸出停着一条朱红色的大船,上边有三层的船舱,上边雕着各色的花卉动物,瞧着格外气派,那该是去江陵的船只了。相宜站在那里,看了看那条船,又转过脸来看了看嘉懋,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有些甜,又有些痛楚。

  “容大少爷,容大少爷!”喊声远远的传了过来,那边有一个少女正朝这边飞奔了过来。

  “啧啧啧,她竟然来了。”宝清满脸不屑:“真是不要脸。”

  林茂蓉赶着过来了,她是来替嘉懋送行的。

  相宜站在那里,有些惊讶,望着林茂蓉手中提着的那盏琉璃绣球灯——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东西了?林茂蓉为何还留着它?今日为何又提了出来?她这是准备要做什么?

  嘉懋皱着眉头,盯住林茂蓉手中的那盏琉璃绣球灯,不可置信的望着那小小的灯笼正不住的在风中旋转,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绿色印记。

  这不是他送给相宜的灯笼?怎么会在林茂蓉手中?

  嘉懋记得很清楚,那次去华阳,他还问过相宜他送的那琉璃绣球灯怎么不见了?相宜那时候说不小心打碎了,可这本该早就化为齑粉的琉璃绣球灯,可却还是好好的在这里,提在另外一个姑娘手中!

  原来……她一直在嫌弃自己,拒绝自己,只是怕自己难堪,这才不直接说出口?

  回想到昨晚在湖心亭里的一番话,嘉懋只觉得全身都有些发冷,他分分明明的表达了自己坚定的决心,可她却总是在逃避,是她根本不愿意罢?嘉懋的手捏紧了几分,心都纠结了起来,她送给自己的东西,他都视若珍宝,贴身携带,舍不得离手,而她呢?

  深深的注视着那个琉璃绣球灯,嘉懋的眼神渐渐的冷了下来,心里乱糟糟的一团,好像什么都堵在了一处,将他的手脚缚住,怎么也挣脱不开来。

  “容大少爷,你此去江陵一定会顺顺利利的。”林茂蓉见嘉懋盯着自己的琉璃绣球灯不放,自以为他是喜欢上了这盏灯,她笑着将那琉璃绣球灯递了过去:“船上也不知道灯够不够亮,这个琉璃绣球灯送给你罢,晚上拿着照照,近处这一团还是有些光亮的。”

  嘉懋面无表情的将灯笼提了过来,拿着晃了晃,朝林茂蓉说了声多谢,眼睛瞟着往绣球灯的底座那处看了过去。他命人在这绣球灯的内里底座上刻了一枝桃花,桃花旁边刻着一个“宜”字,现在提着灯笼,从缝隙里看过去,一眼便能隐约见着那枝桃花。

  没错,这是他送给相宜的灯笼,嘉懋心中忽然间有些苦涩,纠结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相宜才好。

  她就站在那边,与他两位表妹站在一处,神色镇定。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故此不在乎自己送的东西,他花了心思给她挑的灯笼,竟然就这般转送给了旁人。

  上元节送花灯,难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她却毫不在意,将这灯笼随手就送了旁人——林茂蓉,她算什么人?难道在相宜心中,能和自己相提并论?

  不,哪里是相提并论呢,分明是比自己更重要。

  她竟然拿着他送的灯笼转送给了旁人,那说明这个旁人远比自己重要。嘉懋提着琉璃绣球灯站在那里,神色冷峻,远远望着相宜,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少爷,该上船了。”长随见着宫里的内侍都已经登船,而嘉懋却一动不动的站着,有些担心:“这灯笼就让小的拿着罢。”

  “不。“嘉懋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用力将这琉璃绣球灯狠狠的掼到地上,可想了又想终究没舍得下手,琉璃绣球灯不住的随着秋风在旋转,一点点淡淡的光芒时隐时现,似乎照出了当年的他,一颗忐忑的心,一份深深的情,都托付在这盏小小的灯里。

  他提着灯笼,深深看了相宜一眼,举步朝那朱红色的画舫缓缓走了去。

  秋风瑟瑟,码头上的纸片细屑被吹了起来,漫天飞舞,蒙住了人的眼睛。

  第二百一十四章伤心事曲曲折折

  “宜妹妹!”林茂蓉飞奔着跑了过来,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举在嘉懋与相宜之间造成了多大一个误会。她笑得格外灿烂,脸色微红,就如春日里那朵盛放的鲜花:“我真没想到,容大少爷竟然接了我的琉璃绣球灯!”

  宝清在旁边轻轻哼了一声:“我表哥心软,他只是不想让你难堪罢了。”

  林茂蓉的脸色微微一变,有些尴尬,可瞬间又恢复了常态:“杨五小姐,即便是实情你也不用说出来,让我高兴一阵子。”

  没想到林茂蓉竟然一点都不鸡场鸡肚,反倒是落落大方,宝清也不好再开口去损她,只能拉着相宜往马车上走:“宜姐姐,咱们回府去。”

  林茂蓉见着相宜脸色不似往常带着淡淡笑容,有几分紧张,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宜妹妹,我知道你生气了是不是?我不该拿你送给我的东西送人,可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到该送什么……”

  “啊?你送我表哥的琉璃绣球灯是宜姐姐的?”宝清忽然间便笑了起来:“这也算是物得其所了。”

  林茂蓉有些莫名其妙,只不过依旧是拉着相宜的衣袖不放:“宜妹妹,你朝我笑笑,我这心里头才有底儿。”这琉璃绣球灯她一直当宝贝般收藏着,昨日得知嘉懋要回江陵,一心想找个东西送他,可自己那些簪子镯子哪里送得出手?买文房四宝,这时候似乎又用不上,想来想去,眼睛落在琉璃绣球灯上,心中敞亮,到了晚上只怕画舫灯色昏暗,不如送了这盏灯笼给他,给他送些光亮。

  只是她没想到在码头上回见着相宜,林茂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做坏事被人瞧见了一般,心中有几分发虚。

  “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我已经送了给你,那便是你的东西了,你想送给谁,都是你的事儿。”相宜忍着心中一点不快,朝林茂蓉笑了笑:“蓉姐姐,你怎么就把相宜想成了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了呢?”

  得了相宜这句话,林茂蓉这才放下心来,一把挽住了相宜的胳膊:“我就知道宜妹妹不会怪我。”

  “不怪你不怪你,宜姐姐这般温柔大方的人,怎么会怪你。”宝清轻轻哼了一声,拉着宝琳就往马车那边走:“只是下回你可以提前与宜姐姐说说,免得事情被人撞破有些尴尬。”

  其实她心里头还是挺高兴的,这不就等于宜姐姐送了表哥一个灯笼?等表哥回京城,自己一定要告诉他这件事情!

  只是宝清却不知道,这灯笼最先是嘉懋送给相宜的。

  相宜回到杨府已经是黄昏时分,九月的京城里已经有些凉意,秋风卷着落叶飞得到处都是,有一片枫叶斜着从帘幕里飞了进来,叶片已经转成了微微的淡红颜色,相宜拾起那枫叶,放在手中转了转,黄色里透着红,斑斓的色彩里带着一丝萧瑟的气息。

  “姑娘。”连翘见着相宜怔怔的望着那片枫叶,也是愁眉不展:“这可怎么才好呢,我瞧着容大少爷该是误会了。”

  “他没误会什么,是我自己没有珍惜。”相宜只觉得心中有几分痛,当年将琉璃绣球灯送给林茂蓉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她是咬着牙将这灯笼送出去的,因着那时候的她,打定了主意此生不再与嘉懋纠缠。

  将他送给她的东西送了出去,好像就是断了个念想一般。

  可没想到这世间的事情真是难以说清,兜兜转转,她终究没有躲过心中那缕情思,还是与嘉懋纠缠在一起。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本来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可却因着这世间的复杂关系,两人在苦苦挣扎着,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一丝明亮的将来。相宜的手一点点将枫叶撕碎,马车的厢板上零零碎碎的掉落了几点残红,恰似离人眼中带血的泪。

  昨晚嘉懋在她耳边说过那么多暖心的话儿,她也被他鼓舞了精神,还想去试着抗争一番。昨晚嘉懋说的话似乎还有温热的气息,可今日两人却因着这盏灯笼生分了。

  或许,等他回来以后,自己与他好好解释一番,他会原谅自己,相宜咬着嘴唇,眼睛望了望软帘外边,绿色的琉璃瓦在夕阳的照映下闪闪的发着光,前边朱红的大门巍峨伫立——杨府已经到了。

  “相宜,我今日听宝清说了一桩公案。”杨老夫人眼中带笑望着她:“我瞧着你与嘉懋,倒是挺有缘分的。”

  “老夫人。”相宜有些窘迫,微微垂首:“清妹妹惯会说玩笑话儿逗您开心。”

  “那……“杨老夫人瞧了瞧身边的丫鬟:“玉梅玉竹,你们且去外边伺候着,我想与骆小姐单独说几句话。”

  相宜有几分紧张,杨老夫人这架势,瞧着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与自己说呢,难道是与嘉懋有关?她心中好一阵砰砰直跳,有几分紧张,喉咙干涩,费力的吞了一口唾沫:“不知道老夫人想与相宜说什么?”

  “相宜,说实在话,我见到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你这孩子有些与众不同。”杨老夫人指了指身边一张椅子,笑得十分和蔼:“你且坐下来,咱们来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儿。”

  相宜依言挨着杨老夫人坐了下来,低声道:“相宜那时候的模样,在老夫人眼中瞧着,定然是十分可怜。”家中不得祖母欢心,又被继母欺负被父亲冷落,就连下人都捧高踩低的对她,有谁过得她这般惨?

  “不不不,我瞧着你却不是看着你的可怜,而是看到了你眼中的无奈与算计。”杨老夫人伸手捉住了相宜的手腕,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摇了摇头:“你眼中有算计,我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我知道你这份算计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你自己谋一条好出路罢了。”

  相宜的脸红了几分,那时候她确实是打定主意想要巴结上杨老夫人,故此她说自己有算计的心思也没说错,这是事实,没法子抵赖。

  “我瞧着你,就如瞧见四十多年前的自己。”杨老夫人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那时候我才十岁,就被族人逼到了死胡同,似乎找不到出路,那时候的我,比你的境地好不了多少,只是幸得母亲还给我留了个归真园,我凭着它才得了翻身得机会。”

  “老夫人是我这辈子最佩服得人。”相宜听着杨老夫人说以前的事情,似乎无意指责她,这才放下心来:“我若是能做到老夫人一个角的成就,也就今生无憾了。”

  “相宜,正是怜惜你,我才甘愿被你利用。”杨老夫人眯了眯眼睛瞅了下相宜,声音里透出些许轻快:“其实那时候,我觉得宝柱似乎有些喜欢你,还想过是否要把你聘了做孙媳妇,后来看了几年才发现我想错了,真正喜欢你的人是嘉懋。”

  脸颊*辣的一片,相宜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杨老夫人说得这般直截了当,没有一点拐弯抹角的意思,根本没有将她当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好像是与平辈间说话一般。

  “怎么了?我瞧着你比原先是大方了不少,可怎么又忽然间变回去了?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这又何必?”杨老夫人有几分惊诧:“这可是在谈论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当然要好好的想清楚,这又有什么好害羞的?”

  相宜的手指无意识般在自己手心里划了一个圈,心湖里似乎有微微的涟漪圈圈的荡漾开来。她的眼前浮现出嘉懋的那张脸孔,温和得似乎没有一丝脾气,他得眼中满满都是关切,让她似乎躲避不开。

  “我想听你说说真心话,相宜,你告诉我,你心底里有没有嘉懋。”杨老夫人放开了相宜的手,端起桌子上的一盏茶,揭开盖子,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若是你喜欢嘉懋,为何还要躲避?难道我的嘉懋不够好,配不上你?”

  “不不不,老夫人你怎么能这般说。”相宜急急忙忙的摇头否认:“嘉懋对于我来说,是太好了些,是我配不上他。”

  “配不上他?”杨老夫人轻轻的哼了一声,茶盏停在嘴唇边,好半日没有动静,脸上一副思索的神色:“相宜,你说的相配,究竟是指什么?”

  “老夫人……”相宜的眼中终于落下了一滴清泪:“嘉懋是江陵容家的大少爷,现在容家出了位皇后娘娘,容老太爷又被封了长宁侯,这般家世,哪里是我能配得上的?嘉懋自然当得更好得女子配他,有同样的家世,知书达理,温柔贤惠……”

  “相宜,你错了。”杨老夫人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两人相不相配,不是看家世,是要看两人的性格,两人是不是有那一份情意。比如说,原先我确实觉得你有些配不上嘉懋,相宜,你可别生气——那时候的你,还是胆怯害羞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那种小家子气息油然而出,当年的你,真不是嘉懋的良配。可现在的你,早就脱了小时候的壳子,变成了一个落落大方有自己追求的女子,这样的你,正是嘉懋的良配。有时候我还嫌嘉懋不够好,不如你这般果决,做事有眼光有计划,总觉得他还配不上你呢。”

  “老夫人,这是你在安慰我罢了。”相宜双手掩面,只觉耳根子都红了,杨老夫人这般夸赞她,她实在不好意思。

  “家世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两人彼此要有情谊,以后的日子才能过得有滋有味。”杨老夫人朝相宜微微一笑:“相宜,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嘉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