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王老先生在国子监祭酒的位子上几十年,又博学多才,极得监生爱戴。只近年来他年已垂暮,不再亲自授课,也算得国子监一大憾事,还有好学的监生有疑难往他面前去求教的,老先生最喜年轻人一心向学,自然耐心解答。
前些年他还担任过太子太傅一职,正逢夏景行从洛阳离家前往幽州从军之时,教导东宫数年,后来见太子与二皇子在朝中结党,已成党争之势,王老先生便以年老精力不济为由,推脱了此职。
太子原也着意招揽王老先生,想着他门下弟子遍布朝野,若得老先生鼎力支持,在士林间自然呼声极高。奈何王家自来不慕权势,尤其党争之害,王老先生熟读史书,不思自明,着力拒绝,又有齐帝心有介怀,窥得太子机心,到底准了王老先生所求,才使得他从东宫脱身,仍回国子监供职。
等到夏景行青云直上,战功赫赫,太子又后悔当初轻易放走了王老先生,不然他是夏景行外祖父,听说夏景行回京之后又有来往走动,这祖孙俩一文一武,都是得力臂膀。
奈何一招错失,到底失了良机,再后悔也无用。
王老先生大半辈子教书育人,比起宫中龙子凤孙,还是外间学子更有向学之心。今日他才带着个七*八岁的小书童进了国子监,迎面遇上傅司业,乃是他的副手,才打了声招呼,一低头就瞧见个稚子,顿时纳罕不已:“大人这是从哪里拐了个小郎君回来?您老往日身边的童儿瞧着可没这么机灵的。能借下官用一会不?”手已经摸到了小平安脑袋上。
小平安往日在夏家园子里跟着夏南天,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又有燕王府里先生教着,跟着世子淘气,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识过的,这孩子瞧着就是一脸机灵样儿,又不怯场,全然不似缩头耷脑的下人仆妇教养出来的孩子,被傅司业摸着脑袋,还朝他露出个笑模样,“伯伯好。”
傅司业年逾四旬,颔下一副美髯,听得他脆声叫伯伯,又将他仔细打量,这才发现他身上衣衫颜色虽素净,但仔细瞧就会发现细节处也极妥帖,绝非寻常下人僮儿该有的样子,立刻追着问王老先生:“这小郎君莫不是大人家中孙辈?怎的我却没见过?”年头节下,他往王家去的次数也多,却没见过小平安。
王老先生被他追问不休,傅司业做了他十几年副手,倒不必瞒着他,拈须笑道:“教你给猜着了,这是老夫的重孙子。”
傅司业还当他是王老先生在外任职的长孙家中孩儿,才待要夸两句,已听得他似漫不经心加了一句:“这孩子才从幽州到长安没多少日子,老夫带他来国子监玩玩。”
小平安大眼睛眨巴眨巴望着王老先生:“……”这与说好的不一样!
害他白白紧张了好几日,怕国子监里全是学识渊博之辈,自己这点学问完全拿不出手,还私下将往日功课又重新温习了好几遍,就怕到时候丢脸。
既然是玩玩……他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傅司业却跟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将小平安揪到了自己面前,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指着他道:“这是怀化大将军家的儿子?”生的着实俊秀,实不似武将家里出来的,倒似个清贵读书人家里出来的。
从幽州到长安来的,又是王老先生的重孙辈,自然只有怀化大将军家里的孩子了。
王老先生就好似出来炫宝的小孩子,明明就为着旁人的一句夸奖,真夸了还要露出骄矜的神色,淡淡“嗯”一声,“他父亲在军中忙顾不上,这孩子一时没人教导,就送到了老夫府上。”他府上孙辈们读书的都进了国子监,重孙辈们开蒙的还在父母身边,跟着在外面任上,府里倒真没有小平安这么大读书的孩子。
傅司业熟知这老上司古板严谨的一面,倒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顿时笑了起来,牵着小平安的手就走,“既是大人重孙子,那下官就借来用用,旬考完了卷子还未发,正需要个人跟我去发卷子。”拖着他直接走人了。
既不是下仆,还是怀化大将军家里的小公子,带他去教室里玩玩正好。
小平安回头向王老先生求助:老太爷救命啊这个伯伯我不认识他!
王老先生笑着招招手,放他去感受一下国子监旬考之后的课堂盛景。
国子监每年除了年末大考,还有每旬一考,常有考生在发成绩之时痛不欲生,胆战心惊,也有手到擒来之辈,各种状态不一而足。
小平安跟着傅司业先去拿了厚厚一沓卷子,到得律算教室,傅司业站在讲台之上,小平安便站在他身侧,好奇的往下面去瞧。但见下面学子各个如临大敌,偶有一两位露出从容之态,也算得异类。
他不由想起自己在幽州读书之时,每到喻先生要开考,康成荫那紧张的小模样,倒与眼下堂上不少学子相类,心里暗暗失笑。
傅司业先讲几句此次旬考大致情况,这才开始发卷子,他瞄一眼考卷,念一声名字,那学子应一声,便将卷子交到小平安手里,小平安便接过卷子往堂上学子手中送过去。
见到成绩好的,他便微微一笑,递了过去,逢成绩差考砸的,他递了卷子,还要站在旁边欣赏一会监生痛不欲生的表情,完全无视人家的伤心痛苦。
一圈试卷发下来,有不少学子都认识了这个在他们伤口上撒盐默默旁观欣赏的童儿,心中暗叹他可恨,等傅司业训完了话,带着小平安走了之后,教室里的学子们都炸了锅。
有人哀叹有人焉头耷脑,还有人磨牙:“方才那个站在旁边嘲笑我的小子是哪冒出来的?”
虽然生的小模样挺可爱,可是笑的实在太欠揍了,活似在嘲笑他成绩太差。
堂上学子还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小平安,纷纷议论他的来历。寻常先生身边跟着的僮儿哪有这般大胆的?
小平安在国子监才去了几日,王老先生有空就教导他读书写字,忙起来就将他丢给旁人,他渐渐也习惯了时不时换个人跟着。
由傅司业的功劳,这些人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怠慢他,又加之他学问在同年龄的孩子里来说,着实不错,也甚得先生喜欢,一时之间竟然在国子监过的如鱼得水。只除了偶尔被监生堵在路上吓唬,人家才威胁两句,还未举手,他已经扯开了嗓子嚎:“哥哥我错了别打我……”
那举手原只是打算吓唬吓唬他的监生立刻引来了其余同窗围观,见不少人都瞧了过来,小平安更是扯开了嗓子假哭:“哥哥你别打我,下次你考砸了我再不盯着你瞧……”
监生:“……”
有人瞧不下去,过来将小平安拉到了身后,“自己成绩不好,拿小孩子出什么气?就算他是书僮,那也是祭酒的书僮,有什么过错,你何不往祭酒处去讲,想来他定然不会包庇僮儿的。”
小平安在国子监流窜了小半个月之后,学子们总算是搞清楚了他的身份,原来是王老先生的书僮,只是这个僮儿甚是活泼,似乎很得其余几位先生的喜爱,时不时就带在身边。
监生原本就没想着要揍人,这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只能尴尬的弯腰向小平安赔礼:“小哥别怕,我方才是逗你玩的!”
小平安揉两下眼睛,将眼眶揉的红红的,倒浑似哭过了一般,扁着嘴道:“我才不信呢,你方才明明就是要打我!这叫迁怒!迁怒!先生说了,凡自己有不是之处,也不能混赖到旁人身上,理应日日三省吾身,哥哥考砸了,也不是我的错啊!”
那护着他的监生顿时笑出声来,还揉揉他的脑袋:“小家伙倒是懂的不少!”同窗被他笑的面红耳赤,再不敢跟个小孩子计较。眼睁睁看着小平安被同窗牵着小手去食堂吃点心,莫可奈何。
小平安吃过了点心,还谢过了人家,改日回家的时候磨着夏芍药讨要礼物,夏芍药听说他居然在国子监交了朋友,对儿子的“朋友”她自然极为重视,特意从库房里挑了一方龙尾砚。
隔日他再回国子监,寻到护他的监生郁丛之,“那日多谢哥哥伸出援手,平安回家挑了礼物,哥哥一定要收下。”
郁丛之想着,小孩子送的礼物,许是小玩意儿,难得他一片赤诚之心,还郑重的来送,便收了盒子,回到宿舍打开,旁边同宿舍友伸头一瞧,顿时赞一声:“哟,你这是从哪里淘来的龙尾砚,这可不便宜吧?!”
他自己从盒子里拿出来仔细瞧,正着反着都瞧遍了,确认无误这是一方龙尾砚,想到小平安只是祭酒家的书僮,面色不禁沉了下来,当即又装回了盒子,重新去寻平安,将砚往他怀里一塞,语声颇为严厉:“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你虽谢我,但若是偷拿了主人家的砚台,可就不好了!趁着没人发现,赶快还回去,以后万不可如此了!”想着他小小年纪,心志不坚,恐其堕入歧途,还要好生教育一番。
小平安打开瞧了一眼,见是自己送出去的砚台,这才放下心来:“我没有偷拿别人家的砚啊,这是我娘从库房里特意选出来给郁哥哥的。”
郁丛之傻眼了,难道不是平安有问题,而是平安他娘……管着主家库房?
“你娘……是做什么的?”
长这么大,还真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小平安扳着指头数:“我娘做买卖啊,做很大很大的买卖,有韩叔叔从波斯大食运来的货,还有赵叔叔从江南运来的茶,都在我们家铺子里卖。我娘还卖胭脂香料……布料绣品……很多很多……”舔舔嘴唇,有点馋了:“我家茶楼里的水晶糕最好吃了,可惜吃不到。”真是想念的很。
郁丛之恍惚觉得自己发臆症了,哪有小小书僮家里有这么大产业的?再或者就是小平安发臆症了,“小孩子可不许撒谎啊!”
小平安听得新交的大哥哥居然质疑他说的话,顿时涨红了小脸分辩:“我才没有说慌呢!我家在幽州有很多很多的铺子,你不信……你不信下次我让世子哥哥来跟你说!”说完了忽想起夏芍药的叮嘱,在长安不能再叫世子哥哥了,立刻拿小手捂住了嘴巴,大眼睛骨碌碌转,只盼着方才郁丛之没听到他的话。
郁丛之听得他提起幽州,还有世子哥哥,才待要再问,他已经一溜烟跑了。留下郁丛之拿着个砚台满脑子胡思乱想。回到宿舍之后,还在想小平安的来历,忽听得同窗争执,提起最近风头正盛的怀化大将军,说是此人才回京数月,就将原来的京郊大营掌军大帅徐克诚给撸了下来,不但原来的位子没保住,就连眼前的尊荣也没了。
齐帝一经查证清楚,徐克诚及手下心腹爱将桩桩件件皆属实,立刻雷霆手段进行制裁,半点不肯宽宥。
徐克诚跟手下一干心腹爱将天南海北被流放,家产没入国库,女眷没入教坊司,朝局都为之震荡。
“……分明是徐将军自己行事有误,这才会被怀化大将军查出来,他若干净,何至于连家眷部将也牵连其中呢?”
“说不定是官场倾轧呢,不然之前多少年怎么没听说过徐将军有劣迹?这才是怀化大将军的手段呢!”为此郁丛之同宿舍友互相争执不下,同一件事情二人看法不同,拉了郁丛之要他表态。
原本是毫无相关的两件事,但郁丛之心中正在纠结处,这方龙尾砚来历不明,他收着也不心安,还又还不回去,再还瞧着小平安那模样似要哭出来一般,总要探听明白才好。无意之中听见怀化大将军之事,忽想起这位大将军就是从幽州回京的,而小平安又是跟着王老先生来国子监的,对外只说是他的书僮,可是瞧国子监许多先生待他的态度,却又全然不似待下仆的态度,倒浑似待故交子侄一般。
还有他提起的“世子哥哥”,如果他所记没错的话,恍惚记得怀化大将军乃是燕王伴读,而燕王世子去年才从幽州回京。
不思量还不觉得,越思量却觉得细节处越多破绽,他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只是还未亲证。
改日在路上遇上小平安,见他似受惊的兔子撒腿就要跑,郁丛之迈开长腿拦住了他,还向他道歉:“那日是郁哥哥说错话了,郁哥哥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小平安露出欣喜的表情,“真的?”
“真的!”郁丛之道:“平安是姓夏吗?”
小平安大睁了眼睛:“郁哥哥怎么知道?”他从来不曾告诉过别人姓氏呢。
郁丛之的猜测一经证实,反觉得小平安能拿了龙尾砚出来送人,也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摸摸他的小脑袋:“我猜的!”牵了他手道:“跟郁哥哥去食堂里吃点心。”此后再看到真当小平安当书僮的监生,暗暗嘲笑同窗傻,若有人为难他,就出头维护。
旁人见郁丛之维护小平安,都觉他一介贵公子却维护个小小书僮,就算是祭酒的书僮,也未免有巴结之嫌。到底身份不同,阶级有别,何必着意结交。
郁丛之乃大理寺卿郁飞亮的儿子,名副其实的官宦之后,与小平安的书僮身份可是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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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月中,燕王带着一干刑部办案人员回京,随行还提溜了一串犯人,乃是洛阳盗马案的从犯,直接投进了刑部。
没过多少日子,崔连浩的罪名就定了下来,不但小儿子被革除功名,就连已经在外任职的长子也受到了牵连,被罢了官。
崔连浩为官期间不但贪渎,还滥用私权假充匪类,强夺民产,家产被判赔付何家损失之外,他与直接参与过盗马案的崔二郎都被判流刑,其余从犯也皆处罚。
齐帝法外开恩,未曾牵累女眷。与之前的徐克诚贪污渎职案略有不同。
在齐帝心中,地方官员贪污滥权,比之天子脚下掌军重臣危害亦有轻重之分。
崔连浩鱼肉百姓,幸喜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可徐克诚身处要职,却不思报君,也就如今太平年景,若真有紧急军情,就凭京郊大营的战力以及军械储备,后果简直不可想象。每每想至此处,齐帝都要惊出一身冷汗,也就愈加恨徐克诚所犯之罪。
前有徐克诚之事,有了对比,崔家的女眷便免去一劫。
崔夫人听得判案结果,几近晕倒。
文姨娘抱着磊哥儿哭的肝肠寸断,才以为过上了好日子,将正室主母给挤走了,自己虽是妾室,也与正头妻子无差了,既有儿子又得老夫人喜爱,与郎君恩爱甚笃,哪知道出了这桩事。
她从头至尾不知情,此事干系重大,崔二郎倒不曾告诉过她。
反倒是魏氏心中微有喜意,夫妻分别多年,此次倒有机会团聚了。只面上不敢表露出来,若是被崔夫人瞧出端倪,恐怕又要生出许多事端。
崔家父子定了流放的日子,官兵上门抄家,就连这座宅子也保不住了,下人亦算得崔家财产,一起被带走发卖,只崔夫人带着魏氏及文氏,以及俩孙儿离开了崔府,另寻落脚之处。
崔家原来不过寻常家境,还是崔连浩读书取中功名,这才接连发迹,他又擅钻营,几十年间至如今地步,却又忽的败落,起落间几十年岁月倏忽而逝,更令人感叹人世无常。
消息传到镇北侯府,南平郡主到底露出一丝笑容:“这才是报应呢!”她近些日子听闻夏景行回京掌军,被齐帝重用,青云之势已成,心头发沉,还往晋王府去打听消息。
夏景行得齐帝重用,就连太子也无法插手,更何况是晋王。
晋王心灰意冷,连带着南平郡主的心情也不好,在府里瞧谁都不顺眼,儿女俱是自己生的,丈夫又连个影子都抓不住,压根不往她面前凑,只能逮着儿媳妇请安的时候找茬出气,刁难了闫幼梅好几次,还是宁景兰从中周旋。
闫幼梅倒很是诧异,万没料到小姑子还会替自己出头。她嫁入镇北侯府这些年,日子过的磕磕巴巴,早非当年天真的小姑娘,对婆媳夫妻关系不抱任何期望,只守好嫁妆捱日子,与小姑子原也没什么深情厚意,还是宁景兰与她一同从南平郡主房里出来,吐了一句话:“母亲心情不好,嫂子不必介意,做人儿媳妇的,都是这么过来的,委屈嫂子了。”
宁景世又不成材,简直是京中纨绔里面败家的楷模,镇北侯自己尚且不着家,哪里还会狠心去管教儿子。宁景兰每思侯府将来,都觉得心头发慌,不知将来如何。
她自己尚且能择夫再嫁,但闫幼梅却要深陷其中,她亦是官家女儿,自小家人捧在手心养大,嫁了宁景世才跌到了泥坑里,竟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宁景兰想想也觉得同情她。
许是自身原因,她如今终于开始学着体谅他人。
崔家的事情告一段落,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就连崔家家眷也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南平郡主拍手称快,宁景兰却提起,要往如意庵里去住一阵子。
如意庵乃是京中富贵人家女眷们修行的地方,有未嫁女,有常年受冷落的大妇,亦有守寡不想再嫁的妇人,生了烦恼之心,便往如意庵中去清修,寄求心安。只因庵中还有背景身份不凡的,或官眷或宗室,平生总有不如意处,因此如意庵环境清幽,在京中也算得女子清修之所。
南平郡主原还想着,趁崔家事了,再替宁景兰择一门亲事,哪想得到她竟起了清修的心思,苦劝数日,也未令她改了主意。
“娘不必再劝我,我只是心中烦乱,想寻个清静地方去住几日,等想明白了就回来。”
“家里不清静吗?也无人烦扰,你想做什么尽可去做,又何必往城外跑呢?”
自母女俩上次有了分歧,宁景兰就知道许多事情她们母女是说不到一处去的。她心中尚有茫然之处,只南平郡主却不是能解答疑团之人,只能往方外去寻。
收拾了两日,宁景兰带着贴身的丫环坐着马车去了如意庵,往庵堂里捐了些香油钱,主持派庵中女尼收拾了一处小院落,她便住了进去,早晚往前殿去跪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