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弗洛伊德

作者:玖月晞

   甄意收到帝城电视台的录用offer时,给言格发了条短信。

  心情大好,早早洗漱上床,明天要精神抖擞去上班。躺在床上,准备宁静地睡去,可是,言格没回信息。

  突然烦闷起来。

  她才不需要他呢。

  切!

  蒙上被子睡觉,某一刻,腾地从床上蹦起来,又发一条:“言格你手断了吗,回条短信会死吗?”

  呼,心情好多了。

  睡觉。

  一分钟后电话响。铃声是她自己娇滴滴的声音:“亲爱的~你男人电话~快来接哟~”

  言格。

  甄意一个激灵蹦起来,那边他的嗓音极淡:“我在你家楼。”

  “啊?”

  她溜床,以光速套上棉布裙子,踩着人字拖哒哒跑出去。

  #

  夏天的夜色很好。

  言格微微颔着头,立在车边,碎发遮眼,整个人透着淡定从容的气质。

  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甄意一溜烟冲到他面前,却在他心一紧以为她会撞到他身上时,猛地刹车,站定。

  她仰起头,看见他又黑又静的眸子,心神微颤。

  言格随意地睫羽一垂,把她尽收眼底。

  普通的棉布长裙,像回去单纯可爱的学生年代。

  不染尘埃,清汤挂面。

  她头发有些湿,黑白分明的眼睛,活泼又好奇地看着他,嘴唇轻轻抿着,唇角带着掩饰不住的小欢喜。

  夜色把她的脸衬得像稀有绝美的玉,一捧就会细碎。

  她欢快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怎么这时候过来?”

  他语调平稳,透着隐约的张力:“你明天新工作上班,送点就职礼物。”他递给她一个粉色的盒子,小小的,缎带系着,包装精致。

  “不过是打杂,说什么就职?”她瘪瘪嘴,心里却甜蜜。

  “可以现在拆开吗?”

  “嗯。”

  白色的名片夹,简约大方。

  她心里欢喜:“好漂亮,不过,重回最底层,不会有名片啦!”

  “以后会有的。”言格平淡地说,“不管做什么工作,甄意都可以做得很好。”

  甄意微微一愣,原来是来送鼓励的,心瞬间柔软来,舒心又惬意。

  “谢谢啦。”她笑呵呵说完,一时竟没别的话可说。或许太开心,太放松,只看着他也好,脑子里也搜刮不出话题来。

  他也安然,就这样无所顾忌地看她,看她笑靥如花,看她风吹细发,竟就这样,淡定自若,丝毫不尴尬,面对面相互看了几十秒。

  夜风沉醉,听得见鸟儿振翅的悉窣。

  甄意问:“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他点头。

  “……”

  甄意说:“啊,我准备请你吃宵夜呢。上楼去吃好不好?”

  又撒谎。

  他细细看她,斟酌半晌:“嗯,不用了,谢谢。”

  甄意知道骗不过,又殷勤道:“这么晚了,开车回去多累啊,不如去我家借宿。我的床很柔软呢!”

  我也很柔软呢~昂~

  他了然:“嗯,不用了,谢谢。”

  甄意没好气:“那再见。”

  “好。”他礼貌地点头,表示赞同。

  甄意腹诽:好你妹!

  然后,两人都没动静。

  甄意语气别扭:“走啊你,怎么还不走?”

  他不太自在,抿抿唇,说:“看你进去,我再走。”

  “……”

  啊……这样……

  她低低地“哦”一声,很窝心,转身慢吞吞离开。

  心里,幸福满溢。

  把玩着名片夹,意外发现里面有张名片,抽出一看,檀香木箔,纂刀和墨蓝色刻了两个字,他的字迹,清隽沉然:

  “甄意”

  背面一行,

  “彩虹也说她不可思议”

  彼时,她已走进大厅,回头望,他还立在车边,清姿卓然。

  他在等她回头?

  看见他在守望,感觉真好。

  #

  帝城电视台社会新闻部的人对甄意并不陌生,她曾数度是他们的采访对象。

  此番是来陈默手做记者,非常厉害的栏目编导。

  陈默性格鬼怪,见面第一句话是:“能就你这几个月的管制生活做一档节目吗?题目叫悔不当初。”

  甄意:“……”

  “玩笑。”他面无表情,“不过,认真的。警察会常常监督你的行踪吗?如果哪个时刻联系不到你,会不会涌出来抓你?这种时候我是应该捡起棍子打你还是打警察?”

  “……”

  #

  上午熟悉了业务,午就被派去找器官捐赠素材。

  目的:第三医院。

  第一个联系人是安瑶。

  安瑶很配合。但这几天工作太忙,只能边走边说,大致介绍了器官捐赠和移植现状。

  她人淡漠,说话平静没起伏,不知是不是医生的耐心安宁,听着竟莫名舒服。

  甄意想,自闭的言栩会喜欢她,一定有她的好处。

  安瑶忙得脚不沾地,常有病人护士打扰,甄意便不耽搁,很快离开。

  联系人还有三个,被奇妙的命运联系到一起。

  徐俏,25岁,女,急性白血病,等待合适的干细胞,几率二十万分之一;

  淮生,26岁,男,尿毒症,等待肾源,合适配型比率不低,但供求比万分之一。

  许茜,25岁,女,先天性心脏病。

  #

  “那天护士推我去草地上散步,风很大,吹掉了假发。有个男孩经过,帮我捡起来拿到水边洗。他叫我美女。哈哈。”

  徐俏坐在窗边,和甄意讲起旧事,脸因疾病而苍白,笑意却格外纯净,

  “以前也有人叫我美女,可光头后就没了。假发湿了,他给我纱巾,波西米亚风,包在头上漂亮极了。当然啦,漂亮极了是他说的。我可不好意思。”

  “就这么认识了?”甄意问。

  “嗯。就这么认识了。”徐俏拖着腮,含笑,

  “护士说他叫淮生,尿毒症,靠肾透析维持生命。我说他长得真帅,护士说,幸好你没在他透析前看到,那时他是肿的。哈哈哈。”

  她笑声爽朗,甄意也忍俊不禁。

  “第二次见面,他送我彩色的假发。你看,天蓝色戴着可漂亮了。”她指自己的头。

  甄意刚给她照过相。徐俏皮肤极白,一头淡蓝色的头发,像漫画里的异国少女。

  “还有别的颜色?”

  “粉色绿色都有,我最喜欢白色。”徐俏拿出白色换上,一瞬间变成雪国仙女。

  “真漂亮!”甄意感叹。

  “是啊。”徐俏爬到床上坐好,“淮生送给白色时,说……”

  安静。

  “说什么?”

  她浅浅的微笑柔弱得像冬日的阳光:“他说,徐俏,等你老了,一头银发,你还是那么美丽。”

  甄意一子说不出话,迟来的悲伤弥漫心头。

  “甄意。”她声轻如纱,“我真的……好想变老啊!”

  她笑着,大大的眼睛含了泪水,一闪一闪:

  “好多人想永远年轻,我不想,更不想以这种方式永远年轻。我说,十几岁的女孩青涩,二十几岁的女孩娇艳,三十几岁的性感,四十几岁的魅惑,五十几岁的优雅,六十几岁的平和,七十几岁的从容,八十几岁的豁达;

  我想接受自然的轨迹,体验每一种时刻的美好,不徐,也不急;我想一天一天变老,那会是多幸福。”

  甄意微笑:“不能赞同得更多。”

  徐俏眨眨眼睛,风干泪水,又开朗地笑:“哈,谁知道哪天就找到合适的配型了呢?”

  “我过会也去试一,看能不能帮你。”

  “谢谢啦。真希望奇迹出现。治疗用了家里好多钱,如果等不到就这么……我爸妈得亏死。生一场病就是倾家荡产,举家欠债。”徐俏的声音再度低去,“治疗费太高,原本打算不治。怕哪天死去,爸妈没了女儿,还得还债,可……”

  她说不去了。

  可,只要能多活一天,谁又想死呢?只要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负债累累,父母又怎会放弃孩子?

  甄意:“这种情况,怎么会做器官捐赠的决定?”

  “将心比心。”她说得轻松,“病痛,治疗,太痛苦了。如果终有一天,我的父母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希望别人的父母不要像我们一样绝望。”

  甄意觉得,此刻没有语言能描绘她波澜壮阔的心境。

  “施与是福嘛。死了还可以救人,多好。”徐俏说,“你要采访许茜吧,她是我闺蜜,也签了器官捐赠书,她的肾刚好和淮生匹配呢。”

  “淮生知道了怎么说?”

  “没怎么说,”徐俏努努嘴,“许茜还很健康么,治得好。淮生说他可以慢慢等,希望许茜健康出院。”

  “你们三个心地都好。”

  徐俏爬起来:“你要去看淮生吗?一起吧。我也想看看他。”

  出病房遇到徐俏的母亲,衣着朴素,面露倦容;夫妇俩各兼四份工,还得轮流抽空看徐俏。知道甄意是记者,徐妈妈难为情又小心地表达,能不能拜托好心市民捐点钱,最好来医院配干细胞。

  徐俏有些尴尬,年轻女孩心底骄气,可抬头看到妈妈头发上的银丝,又低头去了。

  甄意点头:“我们一定尽力。”

  #

  去到透析病房,气氛沉寂。

  几十平米的病房内放着几排仪器,躺满病人,一个一个没有声音,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只是没力气反抗。

  每人脸上都写着痛苦,空气里寂静地流淌着煎熬的气息,只有机器空洞的声响,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

  仿佛能嗅到生与死的边缘那铺天盖地的绝望,苦痛,和挣扎。

  两人换了鞋子外套,轻手轻脚进去。徐俏一眼看到淮生。

  是个长相清秀的男孩,睡颜安宁,可眉宇间带着极淡的痛苦,容颜干枯发灰,看着叫人心疼。

  他身上插着管子,浑浊的血液抽出来,在机器里解析分离,又重新灌回体内。

  仪器上红色的数字缓缓上升。

  徐俏说,他每次透析要从体内抽出3公斤多的废液,现在才到1.3升,他还要在机器上躺两三个小时。

  每星期两次。

  徐俏覆上他苍灰色的手,轻声说:“只有生病的人才能体会这有多痛苦,可等健康人体会到时,一切都太迟了。这里,很多人都有钱,可有时候,疾病不是钱能豁免的。”

  她们轻声细语间,淮生的手动了一,一秒,他睁开眼睛。

  “对不起。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正觉得无聊。”淮生笑起来很好看,“俏俏,你今天的头发真漂亮,像我小时候爱吃的水蜜桃棒棒糖。”

  徐俏摸着才换的头发,回报他一个开心的笑颜。

  和徐俏一样对生命乐观而憧憬的男孩。

  甄意心中感叹。

  看着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她不想打扰,能在生命最脆弱的时候遇到一束光,互相扶持着走过人生的晦暗,也算是上天的馈赠。

  她走出病房,意外撞见认识的人:淮如,淮生的姐姐。竟是和甄意高中的学姐。

  淮如见到甄意也挺意外:“你不是做名律师了吗?”

  甄意摆手,爽快道:“没看新闻么,臭名昭著了。”

  淮如忙说抱歉,听说是来采访的,她很配合。

  甄意一一记录,抬头见淮如立在病房门口,凝望里边的淮生和徐俏,那个眼神,太过无奈悲伤。

  “他们两个挺配,不是吗?”这一刻,甄意挺佩服陈默的。新闻里白血病肾衰竭太多,受众都麻木。可徐俏和淮生这一对悲运却乐观的情侣,情感冲击太强烈。

  “是啊。”淮如说,“我和淮生是孤儿,从小相依为命,这种感情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我太想救他,可惜我和他不匹配。他们真幸福。如果淮生能找到合适的肾,俏俏也找到合适的骨髓,在一起,多好。”

  “是挺好。”

  身后忽的传来一个阴凉的声音:“病人家属都很无耻。”

  甄意一愣,回头;

  淮如蹙眉:“许茜?”

  女孩像西域美女,小麦色皮肤,轮廓明显。她是富二代,徐俏的闺蜜,前段时间突发心绞痛,查出有心脏病。

  她不客气地说:

  “这病房里每个人都期望换肾,可这期望,说白了,就是期待世上某个无辜的人立刻死去,把他的肾拿过来。你说,是不是很龌龊?”

  甄意诧异半秒,终究摇头:

  “生的希望,是另一个人的死亡;很真实,很无奈;可虽然讽刺,谁能说期待换肾的想法不对?”

  许茜目光挪过来,傲慢地打量。

  甄意:“既然你这么认为,为什么还签器官捐赠书?”

  “你管我?”她哼一声,走了。

  甄意自然不管她,只是想起她刚才看里面的眼神,太微妙。该不会......

  她并未过多揣度,就见杨姿提着果篮过来。

  两人最近见面机会剧减,在这见到,都惊讶。

  杨姿指指淮如:“我和她们一起长大。对了,你找到工作了?”

  淮如替她回答:“知名编导陈默的助手呢。”

  “那好好干。”杨姿唏嘘。甄意跳槽太顺利,还以为她会消沉一阵。奇怪,这世上似乎总有这么一种女人,什么事到她面前都是顺利坦途。

  聊了几句,甄意告别,“我去验骨髓,先走啦。”

  “甄意。”淮如喊她,“你真和言格在一起了?”问完,或觉不恰当,忙解释,“好奇而已,这是深城中学永恒的赌约和话题。”

  甄意眼珠一转:“当然在一起了。”

  “真好。”淮如笑,“一定好好的,永不分开哦。”

  #

  每个深中出来的学生,都记得那个神奇的午。

  言格上初二,体育课和初一13班重叠。上课集合时,班上的同学忽然骚动起来,他没反应,直到听到一个铃铛般清脆的女声:

  “言格!2年1班的言格!我是甄意,我喜欢你!”

  他漠漠地循声看去,有个女孩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白t恤上彩笔涂鸦,写着“甄意(心)言格”。

  她蹦蹦跳跳,欢乐地扭腰扭屁股,在跳舞,印着他们名字的t恤和短裙像蝴蝶在。

  同学们乐了,哈哈大笑,还有人鼓掌。

  体育老师气死,拎着甄意的耳朵把她提到言格面前:“道歉!”

  言格安静地看她,她跳着脚,龇牙咧嘴地做鬼脸,却一点儿不难看。

  “为什么要道歉,我说的是真话呀!”她理直气壮的,被揪着耳朵,还转头看言格,笑眯眯的,“嗨,亲爱的言格,你生气了嘛~”

  他并没有。

  体育老师和她讲不通,说:“罚跑操场10圈。”

  10圈=4000米。

  同学们倒抽冷气,她却神采奕奕,眼睛发亮,激动地问:“老师,跑10圈就可以追言格了咩?”

  众人:“……”

  她跑了10圈,教学楼的窗户旁挤满脑袋,各个年级的同学都在看……

  那时,围观的人里有几个会想到,多少个4000米都拦不住她;

  又有谁会想到,这场马拉松跑了3年,而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卷是“栩栩如笙”,但也是“徐许如生”。

  既然写到了这章,说一吧,希望大家改掉不好的饮食和作息习惯,好好注意照顾自己的身体。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陪一个大朋友和他家女儿去做透析。大朋友是某外国政府官员,级别相当于部级了。可得了这病,该怎样还是怎样,不该怎样你是皇帝也不能怎样。

  透析是晚上去的,那天白天他真的是肿的。走路吃力,爬楼梯基本不可能。非常辛苦。

  晚上做透析时,整张脸都是死灰色的,又像黑的,人真的很可怜。透析持续了快5个小时,病房里就他一个,还有四个因为他来而加班的护士。

  我看着挺难过的,他女儿却没啥,说做了多少年,她已经习惯了。5个小时,她也不会像头几年一直守着陪父亲了,就拉我去逛街。然后我就一直在想,他一个人在空病房里,语言又不通,是哪种感觉。

  他女儿也超节俭,带她逛商场不肯,非要去地商城,就是二三十块一件的那种,一个高官的女儿,就连买二三十块的衣服鞋子就要来回好几家的对比。

  我买给她她也不要。请她喝一杯奶茶谢谢说n遍。一边诳街一边看着时间点,回去。那些天走哪儿都是扶着她爸,总之....

  自那之后,我就养成了这种看见谁乱吃垃圾食品或者不注意作息啥的,我就忍不住讲这个故事。或许其实没有直接联系。但是,大家都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吧,比如,宝贵的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