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油条的面是全麦面粉,陈年旧粮,淡褐色,磨得很粗糙,炸油条的油是棉籽油,俗称卫生油,比大豆油和菜籽油的味道差很多。但不管怎样,这是实实在在的粮食,小麦特有的香味,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满足,炸成金色的表皮,泛着油光,散发着诱人的油香,对很长时间没吃过饱饭的兄妹三人来说,眼前这三根油条真的可以媲美世间任何美味了。
周晨利落地分好油条,每人一根。周晚晚接过来迫不及待地张嘴就咬了一大口,然后,她才发现自己悲剧了。对于上下加起来才长了十颗前门牙的周晚晚来说,她没有臼齿,她嚼不动油条,她只能用光秃秃的牙床子磨……
周阳首先发现妹妹的囧状,虽然他一向厚道,不太拿妹妹开玩笑,可看着周晚晚皱着小眉头一脸挫败呲牙咧嘴地拿牙床撸油条的样子,也马上笑喷!周晨就不用说了,已经笑得揉着肚子捶沙堆了……
周晚晚一脸苦大仇深地奋力蠕动着她没用的牙床,心里对两个哥哥已经无力吐槽了。她是亲妹妹吧?是亲的吧?有看亲妹妹的笑话看得这么高兴的吗?
还是周阳比较厚道,笑够了就嚼碎了油条喂妹妹。周晚晚很有骨气地拒绝了两下,在她大哥“大哥再也不笑话囡囡了”的保证下才开始吃。
至于周晨,周晚晚直接无视。这小子拿着油条一直在周晚晚的面前晃,时不时捏着嗓子来一句:“囡囡,这个油条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哦~”或者在周晚晚的怒瞪下嗲嗲地问她:“囡囡,刚才自己嚼的那口嚼碎了吗?你这个样子很浪费哦~”把周晚晚上次说得港台腔学得惟妙惟肖十分欠揍。
周晚晚脸上强装的冷静破功,狠狠地白了她二哥一眼,这边没瞪完呢,那边周阳一个没忍住,噗嗤又笑了出来。周晚晚一个大白眼丢过去,成功地将周阳的笑声掐断,这边周晨又开始捂着肚子捶沙堆了……
……
这顿油条吃得非常欢乐,当然,这是对周阳和周晨而言。周晚晚虽然被强行喂了好多口,可基本没尝出什么味道来,她只顾着怨念了,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回去的路就比来时容易走多了,兄妹三人休息好了,肚子也不饿,就沿着路边的阴凉慢慢往家走。
周晚晚抱着水壶,周阳两兄弟丝毫没发现,里面的水任他们怎么喝都没喝完。周阳抱着周晚晚,周晨哄了半天,周晚晚就是不让他抱,扬着小下巴,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小卷毛也跟着一抖一抖,几十年后周晨想起她当时的样子还要忍不住笑出来,真像个闹脾气的小卷毛狗。
周晚晚不让周晨抱着,周阳也乐得不松手。平时周晚晚都是周晨照顾着穿衣吃饭,说话、游戏也是跟周晨比较合拍,周阳总觉得自己这个大哥当得有些不称职,今天终于有机会卖把力气,当然非常积极主动,而且妹妹喜欢跟自己亲近,让他心里也熨帖无比,哪能错过机会。
周晨看哥哥和妹妹的样子忍不住翻白眼儿,你俩抱得紧紧地躲着我是想干啥?我是鬼子土匪要强抢民女还是恶霸地主要拆散你们兄妹呀?
三人闹到大高屯才消停下来,又休息了一下,再往前走三里路就要拐上小路绕道回村了。周晨看着眼前一直在表演兄妹情深的两人,又想了想泥泞不堪的田间小路,决定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提议自己拿着木桶和买来的东西绕路回家,周阳两人走大路回去。
周阳看看妹妹被晒得通红的小脸,就同意了。周晚晚觉得对周晨的惩罚也差不多了,主动张开小胳膊让她二哥抱抱。周晨本来想拿乔一下的,可一看见妹妹十颗小乳牙全露出来冲他笑,就把刚才的事都忘了,抱过来再被周晚晚贴着脖子拿软乎乎甜丝丝的小脑袋蹭蹭,立刻变身二十四孝好哥哥,哪还记得这个小屁孩儿刚才不搭理他的事。
周阳搬起纸箱子拿起木桶顺手再把妹妹的水壶要过来拿着,笑眯眯地看着弟弟妹妹腻歪在一起。要说任劳任怨二十四孝好哥哥,这位才是典范呢。
周阳和周晚晚沿着公路走到村东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虽然过了立夏,天时渐长,但离夏至毕竟还有一个多月,这个时候太阳早已没有了中午的炙热,天空清澈湛蓝,空气如过滤过一样清新湿润。
周晚晚把绑在头上的发带拿了下来,和发卡一起放到周阳兜里。这些是他们卖鱼赚钱的证据,可是不能让人发现。虽然在乡里她就想到了,可是看哥哥们买得那么开心,她就没忍心提。周晚晚知道,在两个哥哥心里,用自己赚的钱打扮妹妹是非常开心的一件事,也是他们自立的开始。周晚晚觉得她要支持哥哥们这种想法,当然,周晚晚更得保护他们不受伤害。所以,这些东西只能戴到这里为止,再往前走就得藏起来了。
周阳也忽然想起来,这些东西如果让人发现,是没法交代来处的。他摸摸妹妹的小卷毛,很内疚,因为不能保护妹妹,甚至她喜欢的东西都不能正大光明地拥有。这一刻,周阳对长大这件事有了更为清晰的明确的理解。
村口枯死的老槐树下闲坐着一群人,好容易雨休不用上地干活,辛苦了一个春天的人们都出来唠唠闲嗑。妇女们手里纳着永远做不完的鞋底,男人们惬意地抽着旱烟,彼此高门大嗓地说着今年的收成和邻里的八卦。几个泥猴一样的淘小子在撵鸡追猪,被偶尔得空的母亲抓住拍两巴掌,嚎两嗓子意思一下又去玩儿泥巴了。
这是周晚晚前世最为熟悉的场景,她在这个地方出生长大,尽管当时的生活困苦不堪,可走出这里以后,多少个温暖宁馨的梦里,她还是会重新回来,从这样一场场她熟悉到骨子里的梦境中寻求慰藉。今世归来,再度见到这乡村中最为平常的一幕,周晚晚心生感激,她忽然明白,如今,她活在前世的美梦中,而且不用惧怕醒来。
周晚晚的感慨还没抒发完,就被一阵吵吵嚷嚷打断了。十几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快速地从村东头的打谷场跑来,嘈杂的叫嚷中还夹杂着哭声,马上吸引了大槐树这边的注意。
待他们走近,憨牛婶嗷一声扑了过去,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扔在泥地上被踩了好几脚也不管了。
二憨被几个男孩子围在中间,手捂着额头,有血不断流出来,半边脖子和一大块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再加上满身泥巴,各种痕迹混在一起,狼狈又可怖。
“二憨,你这是咋整地?被谁打了?”憨牛婶吓得手直哆嗦,想看看二憨的伤口又怕碰疼了满头满脸血的儿子,“大憨呢?看你兄弟被人打你咋不知道帮着?!咋不回家叫你爹?!你是死人呐?”
憨牛婶生了两个壮实儿子,都如憨牛叔一样,人壮如牛,也力大如牛,平时无论是在生产队里劳动还是在屯子里跟人打架,一家子都是当之无愧的头一份,今天二憨被打成这样,憨牛婶几乎马上认定,这是她家二憨落单儿了,才被一群小兔崽子合着伙给欺负了,要不她家二憨能吃亏?她骂大憨,可是给欺负她儿子的人听的,她家不只有二憨,还有大憨,还有憨牛,谁敢来欺负就试试!
“娘!”大憨人如其名,憨憨地在这群淘小子后面应着他娘,慢慢走了过来,大家赶紧给他让路。
待大憨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大人们又是大吃一惊。一米七十多的大憨,除了没流那么多血,其它地方比二憨还惨。脸上青青紫紫找不到一块好地方,一只眼睛肿得完全睁不开,鼻梁上鼓起一个紫色的大包,全身都是泥巴,一看就是被人按到泥坑里狠揍了一顿。
“大憨!你哥俩这是被谁欺负了?!”憨牛婶一看两个儿子的惨样马上炸了,这还了得,这是专挑他们一家欺负来了!“憨妞!”憨牛婶赶忙喊七岁的小女儿,“去找你爹!再找你二叔!欺负到咱家来了!你俩哥都让人欺负了!让他们抄家伙快点来!”
“唉!看我爹不削死他!”憨妞也跟两个哥哥一样,长得比同龄的小女孩高大壮实很多,连嗓音都一样憨憨的。
“娘!”二憨看他娘给他撑腰了,他爹又要来给他报仇了,被揍的惊吓和委屈这才敢发泄,哇一声小牛犊子一样哭出声,语无伦次地跟他娘告起状来:“我哥被按泥坑里揍……我去帮我哥,他上来就给我一砖头子……我都给削蒙了!”
“都谁打的呀?哪个杀千刀的敢打你俩呀?来多少人呐?”憨牛婶一听头发都要气竖起来了,这还了得,这得多少人能把她两个蛮牛似的的儿子打成这样啊!
二憨刚要说话,人群里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走了出来,很不屑地用手指隔空点了点二憨,“瞅你那熊样!打输了还有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