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总会包间光线昏暗阴沉,彩灯扇在房间里飘来荡去,老袁盯着我眼睛,笑呵呵地不说话,然后我胳膊肘顶了顶林蝶,她便起身开了灯。把绚烂的彩灯给关掉了。

  白炽灯瓦数不高,封闭的空间里,也没多亮堂,我把协议书递给老袁,笑道,“袁总。当年那么大的风雨陆氏都没有倒下,更何况这一次呢?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您这次高抬贵手,我们陆总会永远记得您的恩情,这四面楚歌的时候,谁伸手拉了一把,他哪儿能忘记?况且,这钱不是不还,是少缓和些再还。您存银行才多少点利息?不如卖个人情,日后好相见,您说是不是?”

  老袁盯着我,白炽灯下,他油光满面,亮闪闪的,笑的时候大金牙露出来,特别骇人的感觉。他抓过我手里的协议书仔细阅读,我吊着一颗心,要碎了似的,小心翼翼地捧着诚挚,笑脸相迎。

  好在这人是做煤矿起家的,虽然没多少文化。难沟通,但这种人一旦沟通顺畅了,比那些学富五车的高知识分子好对付。这种在基层挣扎扑腾挤进上流社会的人,不如商场里滚打久了的人。墙倒众人推,学上加霜。

  看完了文件,老袁说,“妹妹,我要是签给你了,在其他老板面前我就少了话语权,我老袁是要被人戳的,可这做生意。谁没个困难事儿,当初签合同也是瞧着你们陆总是和会做事的人。我甭管你们公司怎么处理这事儿,顶多缓半个月,我这人好说话,只要钱到手,要是钱到不了我手上,最后我跟你们撕破脸,那可不好玩儿,你说是不?”

  我连连点头说是,“袁总您放心,陆总在业内的口碑您最清楚,没有诚信,不可能让陆氏走到今天这一步。您今天的恩情,我们一定记住了。”

  老袁笑了笑,手心伸出来摊在我面前,我赶紧拿出水笔递给他,他爽快地签下了名字把协议书递给我,“这下能好好喝酒了吧?嘿,从饭桌到这儿,你一直憋着怎么开口吧?”

  我看着他龙飞凤舞的大名,心里总算是有点底了,赶紧把文件收了起来,叫林蝶他们倒满了酒,我陪老袁喝了好几杯,这人酒量真的好,可以说千杯不倒。我跟陆岩在一起后,很少喝酒,酒量下去了不少,这没多会儿,脑子就开始晕乎乎的,然后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老袁也不为难我,搂着林蝶和另外一个小姑娘点了首敖包相会唱的欢天喜地,见我捂着嘴巴想吐,老袁大手一挥,叫我赶紧出去。

  我脚也软了,扶着墙走出包间,夜总会每个包房的隔音都很棒,出了房间,基本上只听得见些许强烈的音乐色,走廊上灯光暗暗的,有一种特别的暧昧的气息,好像是这种场所必备的颜色。

  于姐刚好带着手下的姑娘试台出来,正在门口说一个妹妹,声音有些尖锐,和当初教训咱们的时候差不多感觉,“客人到这儿是寻欢作乐的,你板着个脸给谁看?谁欠你钱了?一连着几天都这样,没客人点你怪我没给你安排好钟?”

  那姑娘被她骂得低着头,旁边的姐妹也不大高兴,我缓缓走上去,叫了声,“姐。”

  于姐回头看是我,招呼了一下,然后跟那几个姑娘说,“先回去歇着!一会儿继续!”

  人散了后,于姐走到我跟前来,拧着眉头说,“喲,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

  我摇头,“就有点儿想吐,想去趟洗手间。”

  “走,我领你去,这儿重新装修了,洗手间不在原来的地儿了。”于姐一把手扶着我胳膊肘,带我去了洗手间。

  果真是换了装潢,我有些陌生。我们去时,两三个小姐正拿着手机拍照,身上穿着短裙,化浓妆,一张张稚嫩的脸蛋被粉底盖住,努力扬起老成而妩媚的笑。我忽然想起了从前的我,曾也和小寒在洗手间拍照过,像他们这样。

  忽然一丝烟味飘入我鼻尖,本来好些了的,被那股闷人的烟味给勾了起来,胃里又在喧腾,我赶紧撒开于姐扑到盥洗台上,抱着水槽吐啊吐,吐得昏天暗地的。本来晚上跟老袁在饭局上我就没吃多少东西,这下子全吐出来,嘴巴里又酸又苦,哇啦哇啦的,于姐着急上前来给我拍背,问我,“你没事儿吧?你以前酒量可没这么差,转几个台都屹立不倒,这下怎地?”

  我摆摆手,想说话,却又忍不住吐,扑在盥洗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于姐用呼机叫服务员送了瓶矿泉水来给我漱口,又递给我纸巾擦嘴,关切道,“这场子,你是帮陆岩约的吧?他人怎么不来?”

  “他忙不过来,我只能尽力想办法,能解决一点是一点。”我拧开水瓶缓缓喝下一口说,“今晚这位还算好搞定,没怎么为难我。”

  于姐愁容满面地看着我,拍了拍我肩膀说,“新闻我看了,本想打电话给你宽慰你几句,但你离开场子这么久咱们都没联系,我心想你肯定不愿意跟以前再有牵扯,便作罢了------你的事儿我也听小寒说了不少,心疼你这丫头,但姐还是那句老话,姐希望你好好的。”

  我笑道,“谢谢姐,你对我的照顾,我都知道。也不是我不联系你,我身边太多事儿,措手不及,其实,我早就不是以前的若棠了,我现在只盼着陆岩和公司能平安无事,”说到这儿,我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声音哽咽着,泪眼朦胧地看着于姐说,“姐,我其实挺害怕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几天没一刻是安生的。”

  于姐拧着眉头,上前来抱着我,轻轻拍打着我后背说,“若棠,我觉得你应该放宽心。这陆岩我是了解的,他不是棵风一吹就倒的小树苗,你还记得姐当初怎么跟你说的吗?陆岩在北城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个数一数二不是说他的钱财数一数二,而是这个人的手腕和魄力,你比我了解他,但又不了解他,这种时候,别乱了方寸,做好你该做的事,等着结果吧。”

  好像也只能这样,我点头道,“是,我知道。”

  “这商场上风云变幻的,还能不栽个跟头?栽了知道爬起来就好,栽了又不代表输掉。所以,眼下这一切,不过是个考验而已。只是一个工程垮了,陆氏不会就这么倒闭的。你是着急心切,忘了正常分析。”

  然后于姐呼机响了,大堂招呼她带姑娘上钟,只好跟我分开,说等有时间再聚。

  于姐走后,我一个人在洗手间缓了会儿,然后抖擞好精神,重新回到包间,最炫民族风的声音震耳欲聋,两个姑娘把老袁哄得团团转,这会儿已经开始晕乎乎了,我悄悄叫走林蝶,拿了两千块小费让她分一些给那姑娘,我这儿得先撤了。围爪团圾。

  林蝶捏着钱,数了六百,剩下的退给我说,“咱姐妹就不收你小费了,我给她的拿着,一会儿给她。”

  我刚要说什么,林蝶推搡我几下子,“你还有事儿,赶紧走吧,别管我了,我这住别墅的人还在乎你这点儿钱?你脸色不大好,回去休息休息,等你忙完了,我约你们去别墅看看,你们还没去过。”

  “那好,我先走了。”我说。

  林蝶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加油,若棠。”

  我笑了笑,拎着包出去结账,快速离开了夜总会,小尹车子停在门口,抽着烟等我,见我来了,赶紧扔了烟上前来,“周小姐,陆总打过电话问您去哪儿了?说给您打电话,您没接。”

  “你怎么说的?”我皱眉。

  小尹说,“我说您和凌小姐在一起,”小尹有些悻悻的,摸了摸脑袋说,“我没敢说您在这儿,跟袁总在一块儿。要说了,陆总肯定生气。”

  我舒了口气,“好,咱们走吧。”

  这会儿十点半,夜色深沉,星星都从乌云里钻出来了,陪伴着那弯孤独的月亮。我靠在车窗边,忽然觉得那弯月亮特别像陆岩,孤傲高冷,因为自身的光辉太皎洁了,显得周围的一切黯淡无光。它那么明亮,却没有人能与之靠近,遥远而渺小的晨星围绕在它身边,那么多,熙熙攘攘,却还是觉得孤独。

  小尹开着车,问我说,“周小姐,咱们这是回别墅还是回公司?”

  我望着月亮,眼睛也没眨一下,说,“去陈深家。”

  “陈总?”小尹惊讶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坐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说,“是,去陈总家,在隆兴庄园,你找的到么?”

  “找得到,可是,周小姐,咱们这么玩过去,怕是有些不妥当,这会儿人应该睡觉了。”小尹提醒地说,“会不会太冒昧了?”

  我冷笑,握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轻哼道,“这个时间过去,他才不会跑。突然袭击才不会避而不见。”

  半小时后,我们到了陈深家,隆兴庄园里最豪华的别墅。我原以为陆岩家算豪华了,可到了陈深家,才知道什么叫奢侈。

  车子甫一停在门口,里头便有人出来,问是谁。我下车,铁门内站着一位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色的长袖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盯着我问,“您好,请问您找谁?”

  我礼貌地说,“麻烦通传一声,我姓周,找陈先生。”

  那人好似是管家,淡淡看了我一眼,礼貌地说,“麻烦小姐稍等,姑爷和小姐已经睡下了,我去帮您通传一声。”

  “感谢。”

  我站在铁门外,看着屋子里亮堂堂的灯光,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每次回陆岩家,我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原来是亮光。

  陆岩家业很大,但可能是人少的关系,大门前只彻夜亮着一盏暖橘色的小灯,照亮路就行,而陈深家的别墅,却是四周路灯开着,灯火通明四个字再恰当不过。高大的合欢树从院墙里攀出来,枝繁叶茂,却看不见半点花的影子,这会儿早就开败了。

  陆岩家大,但是冷清,除了我和陆岩,住在别墅的人只有老赵和阿姨,小尹有自己的家,但偶尔住在别墅。家里的佣人只有阿姨一个,听老赵说,当初家里佣人也四五个,但梁秀文出事儿后,陆岩便遣散了所有人,但没人照顾生活起居终究不方便,现在的阿姨是后来老赵给找来的。

  我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每次看陆岩家别墅有点别扭,原来是少了生气。那么大的一座宅子,像是冷宫似地,少了生气和人声。

  五月的夜晚带着点点凉意,清风拂过,我不禁抖了抖身子,小尹本想把身上的衣服脱给我穿,但被我拦住了,我坚持,他便作罢。大约过了十分钟,方才那名中年男人匆匆出来,隔着铁门说,“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姑爷和小姐已经睡下了,请您回去,有事情明天去公司说。”

  说毕,那人转身要走,我连忙叫住,“请您留步。”

  那人转过身来看我,面有难色,说道,“您还有什么事?”

  “麻烦您转告陈先生,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他,直到他肯见我为止,麻烦您。”我坚持地说,“您告诉他,今晚我没见到他,是不会走的。”

  那人为难地看着我,走近了小声地劝解我说,“小姐,您还是先回去吧,我们小姐在家,是不可能让您见到姑爷的,小姐脾气不好,您还是先走吧,免得您------”

  这大叔这么一说,我虽然失望,但还是心中一暖,至少人还是有同情心的,我笑了笑,坚持说,“谢谢您,但是不管怎样,我今晚一定要见到陈先生,麻烦你再跑一趟。不论多久我都会等的!”

  大叔点了点头,又进去帮我通传了。

  小尹不解地问我,“周小姐,这事儿找陈总有帮助吗?我们欠陈总钱,他能稍缓要钱,但并不能帮助公司解决困难呀。而且,看这样子,陈总是不打算见我们的。”

  “那笔钱可能要了陆岩的命,不管怎样,现在能让陆岩松口气就松口气,真正的敌人还没露面。陈深要是答应缓缓,陆岩便有力气应付。”我看着别墅里亮堂堂的灯火影影绰绰,怔怔地说,“等着吧,他一定会见我的。”

  小尹嗯了一声,然后陪我站在一起。

  突然响起来的铃声划破了寂静的夜,屏幕上跳动着陆岩的名字,我和小尹对视了一眼,然后迟疑地接起电话来,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陆岩便问,“你在哪儿?”

  “我在家呀。”我撒谎说,“小尹刚送我回来呢,他还在身边。夜晚和小寒吃饭了,聊了点事情,回来晚了,你还在加班吗?”

  陆岩没回答我,而是冷冷地问我,“真的在家?”

  我一下子就心虚了,但撒谎到这里,只能继续说谎圆下去,我嗯了一声,“真的在家,刚到门口,不信我让小尹跟你讲电话。”

  然后我把电话递给小尹,朝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跟着我撒谎,小尹点了点头,结果电话说,“陆总,是我。”

  我怔怔地看着小尹,他神色忽然紧了紧,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刚到家------”

  “陆总,不是,我-------我们------”小尹惊慌地看了我一眼,陆岩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小尹便承认了,“对不起陆总,我们在外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穿帮了,小尹接着说,“我们现在在陈总家门外,周小姐在等陈总见面。”

  说完这句,电话被挂断了,小尹悻悻地把电话递给我,说,“穿帮了,陆总现在就在家里。”

  我撇嘴,“完了。”

  “周小姐,陆总说他马上来接您。”

  小尹话音刚落,刚才那位大叔便出来了,“先生请你们进去。”大叔拿要是开了小铁门,小尹跟着我从那儿进去,然后领着我们进了别墅。

  里面的陈设装潢和陆岩家差不多,似乎所有有钱人家的别墅装修都差不多,但陈深家明显更富丽堂皇些,大厅挑高特别高,中间一盏繁复璀璨的水晶吊灯垂直而下,给偌大的客厅增添不少光彩。中央的沙发都是真皮的,有种欧洲皇室的味道,四周放着古董花瓶或者玉雕之类的装饰品。

  佣人待我们到沙发处坐下,恭敬地说,“二位请先休息,先生马上下来。”

  可能是在外面呆太久了,进了屋子,我感觉暖和了许多,可身子还是不由地紧绷着。

  我感觉有束目光扫在我身上,顺着那束目光看去,迎上了陈深的眼睛,他站在二楼上,穿着睡衣,手里夹着一根烟,穿着拖鞋下楼,踏踏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响亮。

  盘旋的楼梯灯火辉煌,照亮了陈深冷淡的脸。

  他下楼来,我和小尹立即站起身来,恭敬地称呼道,“陈总。”

  “若棠,你先坐。”

  这时候佣人端来茶水,陈深看了一眼,吩咐佣人重新去做,“晚上喝茶容易失眠,换果汁来。”

  我连忙说,“没事儿,茶就好。”

  然而陈深坚持,佣人也很识趣,端走了茶水,换了果汁给我们。

  “陈总,深夜打扰您真的很抱歉,但是事情紧急,不得不冒昧造访,还请您见谅。”我诚恳地说。

  陈深靠在沙发上,手里的烟燃尽了,他又点燃了一根,递一根给小尹,小尹推辞了,陈深说,“若棠,如果你今晚这么着急见我,是代表陆岩的秘书,那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我的态度,你其实已经很清楚了。这件事情就算我有心帮忙,董事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也有我的难处。”陈深瞄了我一眼,有些泠然地说,“我希望今天咱们是以朋友的身份见面,你说呢?这个点,我没有必要谈公事。”

  “好,以朋友的方式,”我笑了笑,挺直了腰板儿迎上陈深的视线,“陈深哥哥,你还记得我在西餐厅的请求吗?”

  那一次我被乔奕泼了一杯红酒,我请求陈深,哪怕以后不能帮助陆岩,也不要成为江明远手里的刀捅向陆岩。

  陈深吐了一口白烟,点头说,“我记得。事实上,我也做到了。”

  “可是你的合同里提到假若由甲方失误造成工程失误,将会赔偿你们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违约金,百分之二十,算下来是六千万之多,现在陆岩热锅上的蚂蚁,四处要债的,六千万,根本不可能。”

  陈深皱眉,“现在还没到核算违约金的一步,工程问题的检验报告还没出来,我们不会这么快要求赔偿。现在只是暂时停止注资,暂时停止和陆氏的一切合作,具体的行动还得等检测结果出来了再定论。”

  “这些我都知道,陈深哥哥,我这么晚来找你,两件事,第一,现在所有合作方都在要求公司赔款,我希望你看在多年同学朋友的份上帮陆岩一把,缓和赔款期限,不要跟风墙倒众人推。第二,不要跟江明远合作,求求你,在紧要关头,帮帮陆岩。”我说。其实我对陈深,不愿意说出求这个字,但这种时候,为了陆岩,我什么都能做。

  陈深眉头皱的更加深了,他盯着我,有些为难,半晌才说,“若棠,能帮陆岩的地方我一定帮,但是董事会的决定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很多时候,我是身不由己的。我和陆岩认识这么多年,不用你说我也会帮忙,但很多事情,我真的无奈。我只能答应你暂缓赔偿事宜和还款事宜,一切等陆氏尘埃落定了再谈,其余的,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没有把握做到。”

  其实能谈到这里,我已经很满足了,陈深公司的数额是最大的,如果能在这边缓口气,先把那些挑事儿的麻烦人处理了,陆岩也轻松许多。

  我感激地站起身来对陈深深深鞠了一躬,小尹也跟着答谢,但感谢的话还没说出来,楼上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乔奕穿着睡袍下楼来,边走边冷嘲热讽,“周小姐,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趁今天陈深也在,你回答回答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