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医生长得挺温和的,刚做检查的时候还对我笑吟吟的,脸上挂着春风般的笑容,但这会儿忽然严肃起来,我有点蒙了,我下意识地抓了抓若棠的手,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若棠安慰地看我一眼,然后摁着我肩膀站在我身后,我抽开手,拽着包包的袋子有点心慌,我盯着医生的眼睛,期待又害怕地说,“医生,您说,您说。”
医生翻了翻我的病历单和检查报告,十分严谨地看着我问,“凌小姐,你来体检的时候说自己处于备孕时期对吧?”
我点头,跟鸡啄米似的,“是,我是在备孕,而且已经好几个月了,但努力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所以我才着急了,这不,就来体检,顺便做做妇科检查,看看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凌小姐您先别慌张,我也是例行问您几句,因为我们刚给您做的检查,大部分是健康检查,专门的妇科检查,只做了B超,目前没发现什么问题。但是有些奇怪的是,我们在您的血液检测里,发现了长期避孕药的成分,这个——————”说到这里,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认真打量着我,问我,“所以我感觉有些奇怪,想问问您,如果您是准备要孩子的,那这长期避孕药是得早停的。”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我手心里腾起一阵冷汗,拽着包包的肩带滑腻腻的,就像一下子从高出掉下去的人。双脚悬空了踩下去,什么依靠都没有,不停地往下掉,不停地往下掉,我看着万丈深渊,双手四处乱抓,最后只抓住了若棠的手,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医生,您是不是看错了?这不可能的,真的,”我一手抓着若棠的手掌,一手撑在医生的办公桌上,我慌张地冲上去,手肘一下倒在办公桌上砸得生疼,但这时候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不得不丢开若棠的手扑上前抢过化验单看,但我什么都看不懂,上面的数据啊,术语啊,我都不懂,我慌张又期盼地看着医生,像一个饥饿的乞丐看到香甜的面包,我慌忙地抓着她的手说,“一定是你们检查错了,真的,一定是。”
医生被我抓着有些尴尬,悻悻地抽回手,尴尬地看着我和若棠,她看穿了我受了打击已经不理智了,转而对若棠说,“陆太太,您朋友情绪有点激动,您看现在是——————”
若棠揽着惊慌失措的我,思忖了几秒,问医生,“张医生,您确定这个报告没有弄错吧?”
“陆太太,我确定的。您和您朋友是我们的VIP,所有的流程都是一对一专门定制的,没有别人参与其中,所以您朋友的报告完全不会错,这点我非常肯定。我的助手取到报告就送过来了,中间是没有差错的。”医生说。
若棠沉默了几秒,这会儿的我已经完全凌乱了,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怕的想法,我沉浸在自己的惊慌失措里不能自已,我额头开始冒汗。全是冷汗,手脚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不知错所。
“但是她非常确定自己没有服用过避孕药,这点我也能保证,她非常想要孩子,已经备孕几个月了,张医生,麻烦您在看看报告单。”若棠说。
医生微微叹气,摘下眼镜,把我面前的报告单拿走了,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是告诉若棠检验报告没错。
然后我心都塌陷了。
我像是站在冬天的风雪里,还被人泼了一盆冰冷的水,我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并没有人拥抱我,牵我的手。我感到无比害怕。
我很确定自己没吃避孕药,医生也确定自己的报告没错,那到底问题出在哪里?见鬼了吗?我发呆了半晌,回过神来,问医生,“张医生,血液检测出来的成分,应该是近期才有的对不对?我吃过避孕药,但只是一两次,而且都过去很久很久了,大约有一年的时间了,这种情况,避孕药的成分会停留在我身体里吗?”
医生肯定地告诉我,凌小姐,您说的这种状况是不会存在的,人体的新陈代谢是很快的,血液检测里检测出来的成分,应该是您近期,近三天内摄入的含量。所以,我很负责的告诉您,您应该是近期正在服用的。医生看了看报告单上的数据说,“就单子上的数据显示,您服用的应该是长期避孕药,因为紧急避孕的药物成分含量和长期避孕的成分以及含量都是不同的。”
我不傻,也不是白痴,我知道长期避孕药这玩意儿要怎么吃。是每天吃,而不像紧急避孕,只在事后吃。那照医生的意思,我应该是一直都在保持服用,而且,用了多久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若棠沉默了半晌,鼓起勇气问我,“小寒,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把东西放错了,吃错了?你药片有时候长得真差不多的,你看错了也说不定。”
“这事儿根本不用想,若棠,自从乔江林同意要孩子以来我就开始备孕了,避孕药家里是有,但那是以前,决定怀孕后,我把所有避孕的东西都丢了,”说难听点,我把乔江林的套子都丢了,当时我收拾屋子的时候还特意找了一圈,我本来不想扔的,但是我怕哪天我俩亲热的时候乔江林看着套子又犹豫了,索性扔了,眼不见心不烦,我说,“若棠,我再傻也不至于把避孕药和普通药物看岔眼了。且我很少生病,很少吃药。”
这回若棠也无言以对了,估计是觉得我争辩得太振振有词太有理有据了,一直坐在一边没说话的医生打破了我和若棠的沉默,问我说,“要不这样吧,凌小姐,您要是有时间不着急走的话,我再给您安排一次血液检测,加上妇科检查一起,这一次我全程寸步不离地盯着,等结果出来咱们再讨论问题出在哪里,您觉得呢?”
若棠看着我,问我的意见,“小寒,你说呢?”
我想了想,好似除了这个办法,现在我别无选择啊,只能这样。我恍惚发现心里有一丝丝犹豫,那一丝丝犹豫代表了我的惊慌和害怕,在我坦然地相信自己相信乔江林的时候跑出来作祟,像个挑拨离间的小人,在警告我,凌寒啊凌寒,你凭什么这么信誓旦旦?你凭什么这么言之凿凿?
然后我的犹豫放大了,我在心里不断逼问自己,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到底是哪里漏了?凌寒,难道你相信这个检查报告吗?也许错了呢?
两个小人在我脑子里争执不休,我呆坐在椅子上,医生叫了我两声没反应,悻悻地问若棠,“陆太太,您看现在该怎么办?”
若棠摇头叹气,“您先等等,让她冷静冷静,想想看。”
“那行,你们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趟检验科安排下,要是您想好了,跟我的助手招呼一声。”
医生走后,偌大的干净又敞亮的办公室只剩下我和若棠,她搬了椅子来坐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地拉起我冰凉的手,有点惊讶,但很快就握住了我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掌,随后摊开了我手掌,跟她十指相扣。
“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事情?要不跟我说说?一个人憋着也不是事儿。”若棠温声细语地说,“小寒姐,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想起什么还是怀疑什么?”
若棠一般不叫我小寒姐,只有在最敏感最脆弱的时候,她才这么叫我。我没抬头,因为我心慌了,我错乱了,我想哭,可我又怕被别人看见。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想让她看见我哭。我太要面子了。
“我们俩这么多年的朋友,一直都是你像姐姐一样爱护我陪伴我,现在我们俩的角色应该换个位置,我来爱护你陪伴你。”若棠扣着我的手,微微低下头来,在散落的头发底下看我。
我吸了吸鼻子,生生把眼泪给憋了回去,看见若棠着急的眼神时,我心里多少有些安慰,我心想,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我也不是一人,我还有若棠。我说,“若棠,你说乔江林是不是故意的?”
“怎么说?”
“故意答应我愿意要孩子,让后故意给我吃避孕药,他摸准了我的脾气,想要孩子一定会要,如果不满足我,我可能干出别的事儿来。他知道,我太羡慕你有恒之了,他知道,他了解我,他简直把我看得透透彻彻。他吃准了我这个脾气,所以答应要孩子只是缓兵之计,他还有第二计划。”
若棠惊恐地看着我,别说她觉得惊讶,说出这段话,我自己都挺惊讶的,我没想到,我竟然能把乔江林想得这么坏,竟然能——————我颓败地低头,看着若棠纤细的手指和我的交缠在一起,她比我要白一些,手背上血管格外明显。
“大哥不至于吧——————小寒,你是不是想多了?我感觉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要是这样的人,也不会对你事事上心。”
“我也不知道。”我无力地苦笑,“我只是猜测。”
若棠叹气,抿嘴严肃地看着我,“你现在先别忙着胡思乱想,先冷静,镇定。这样,我们先做一个检查,再确认一下你的血液里是否真的存在避孕药的成分,要是检查结果真的错了呢?”
我无奈地笑,“你以为我不想吗?若棠,我也很想确定到底是不是检查结果错了。可这里不是人民医院那种人人都能进的门诊部,抽血化验的人一堆接着一堆能出错,你很清楚不是么?这家医院是台湾私人医院,你约的体检是VIP一对一,整个流程都是专注的。若棠,你说,这错误的几率多大呢。”
然后若棠也不说话了,她表情也挺尴尬的,但她就是这样的人,善良,温和,不忍心拆穿我和乔江林这点小虚伪,又或者说,她从来都是个善良的姑娘,不会把人想那么坏。但另我惊讶的是,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像个大人似的,问我,“既然你说现在一切都只是猜测。那你想不想要一个结果?一个明朗的结果,一个打破所有猜测的结果?小寒,你在这件事情上,无非是害怕最后症结点落在大哥身上,你怕自己失望。但如果不搞清楚,你一直拎着不放,更给了自己胡思乱想的机会。可能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会觉得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还是想说,再做一次检查。兴许这是一个契机,把所有恩怨情仇都算清的契机。”
这样的若棠让我有点诧异,或者说,有点害怕。但这种害怕不是你们理解的害怕,而是,我一直希望的在我身边给我温暖的小姐妹,忽然有一天成了另外一个我,毫不犹豫地拆穿我内心的恐惧和虚张声势的自信,让我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点头说是,应该这样。
我想起来,曾经的我,也是这样给她出谋划策的。在她最软弱最无助的时候,快刀斩乱麻,给最坚决最快速的决断。
“可我心慌。我害怕。”
“但你更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或者。”若棠顿了顿,嘴角微微抿着,心疼地看着我,终于说,“你更想知道,这些年的真心,是否白付了。”
好你个周若棠,什么时候变成探心贼了。
是啊,我想知道。
一直都想知道。
“好,重新做检查。”我鼓起勇气。
没错,凌寒就是这样,敢爱敢恨,要真相,要真心。爱时疯狂,不爱就坚强。
若棠拉着我的手拧开医生办公室的门,张医生正好从外面回来,看了我一眼,问,“陆太太,您朋友想好了吗?”
“是,张医生,麻烦您再次安排一次检测。”
“好,请跟我来。”
因为要抽血,我和若棠都没吃东西。这会儿有点发晕,看着针管里抽出去的红色液体,我的心开始变得平静。
我一点都不紧张了,仿佛劝妥了自己,该来的始终会来。
从小我就学会一件事,就是面对。
勇敢的凌寒,不会逃避。
检查报告要半小时才能出来,我按照张医生的安排先做了一系列妇科检查,除了要等报告的,其余的检查,医生都说还不错,我身体素质挺好。我也觉得自己挺好的,不痛经,不推迟时间,大姨妈跟我亲妈似的疼我爱我,我这样的身体可能生不出孩子吗?
可能。如果有人不要我生的话。
因为那一系列检查,等血液检测报告的时间并没有太长,恍惚一下就过了,轻飘飘的。我坐在医生办公室,张医生漂亮的小助手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温声细语地说,“凌小姐,您先喝点水。”
这时张医生办公室的门被敲开,一个穿粉色护士装的小姑娘把化验单递给张医生的助手。助手给张医生,为了显示庄重,张医生甚至戴上了放在一边凉快的眼睛,看完后,放下单子,郑重其事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最后我是怎么被若棠带着离开医院的,她一声又一声地感谢医生的悉心。最若棠不会开车,来来回回都是由小尹接送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后座的,反正若棠一直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也没说话,她很清楚,现在什么话都不能安慰我。
过了许久,若棠憋不住了,关切地说,“小寒,你说句话,别闷着啊,你手心里全是冷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回过神来,原来刚才这一片发呆的空挡,我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觉得身上发冷,从内而外的冷,我止不住颤抖,若棠连忙抱着我,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们回去看看医生?你现在状态很不好。”
“不,不,不要回去——————”我抓着若棠胳膊,不小心太用力了,抓的她有点疼,但她没抱怨,只是皱了皱眉,我赶紧松开手,“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点心不在焉。”
“没事儿,小寒,你先冷静下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这里边肯定有猫腻。”
“我很冷静。若棠,我不傻的,我真的不傻,虽然我在乔江林面前就像个二百五傻里傻气的,但我真的不傻。你知道吗。要能天天喂我吃药的人,我只想到他,他一个月有二十八天都住在我那里,只有他有这个机会喂我吃药。我觉得自己真蠢,不,应该是傻逼,备孕这么久没怀上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不对劲。若棠你说他是不是仗着我喜欢他我爱他就吃准了我?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虽然我承认你的想法很正确,很正常,但我总觉得,这里边应该有问题。来,你先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他有没有给你吃过什么东西,如果是要给你吃药,天天吃,那肯定得是什么东西你天天吃才能有机会下手,次次不落空的。先静下来,我们想想,好好想想。”若棠拉着我的手劝解说。
我很冷静,把每天我和乔江林要相处的画面都闪回了一遍。我说,“要说吃什么东西,每天都有的,除了早餐和晚上的牛奶,我们基本上没有每天在一起午餐晚餐的时候,不会那么准确。而且,早餐也只是我偶尔准备的,大多数时候我还在懒觉他就起床上班了,要真算得准天天都有的,只有睡前的牛奶。”想到这里,我忽然呆住了,牛奶!“对,牛奶!他每天晚上都给我热一杯牛奶,盯着我喝完才睡觉。”
“都是他亲手热的?”
“对,我家不大,也没有请阿姨,所以这种事情都是他做的,本来我也不喜欢牛奶,可他说,喝了牛奶睡觉好。”
若棠秀眉拧着,问我,“多久了?”
“半年前。”
“半年前开始的?”
“对,那会儿我睡眠不好,爱做梦,他找了很久的资料给我针对着试,但都没用。后来医生说,晚上早点睡,喝点热牛奶,有助于睡眠,慢慢调节就能过去。所以只要他在家里,每天都会给我热牛奶。”
“那不是你决定备孕之前吗?这样子的话,时间对不上呀。他不可能那时候就算计着你想要孩子开始给你吃避孕药。”
我想了想,说,“可会不会是后来才决定这么做的?”
“做什么?在你牛奶里下药?这是不是有点——————我觉得大哥没这么坏吧,他对你也是真心的,不至于这样做吧。况且,他也没有理由让你这样。你说叶子仪的女儿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俩甚至只是一纸婚书的契约关系,不生孩子,不争家产的,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孩子?这点对不上。”若棠分析说。
是,我也想不通。可为什么以前说孩子的时候,乔江林也是抗拒的态度?这是他的秘密还是他的筹谋?
“是不是他下的药,试试就知道了。”我冷眼看着前方说,“若棠,要是他,我这辈子都完了。”
“不会不会,凡事往好的地方去向,不管怎样,我都陪着你呢,不会有事儿的。在没有结论的情况下,我们要想着点儿好的,生活本来就很苦了,要给自己点美好,给自己点儿甜头。”若棠搂着我肩膀说,“你想想,我们以前那么苦的时候都喜笑颜开撑过来了,现在日子好了,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单纯的若棠忘了,人,是贪婪的。
那天若棠送我回家后,我没有和任何人联系,包括乔江林。我回去跑了个澡,倒头大睡一晚,手机关了,谁他妈也别想吵我春秋大梦。
第二天一早起来打开手机,几十条短信飞进来,一大部分是南源发的,叶琛发了三条,都是不痛不痒的问候,我没回复,南源呢,简直就是个神经病,一开始好好说话,到后面一条短信一个字,我都懒得看。往下一翻,只有一条是乔江林的,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睡了?
睡你麻痹。
我冷笑了声,把手机扔在被子里准备洗漱。
中午的阳光透过浴室的小窗户偷跑进来,折射在镜子上,明晃晃的,我在那团光晕里,看到自己耷拉的眼角,凌乱的头发,和十七岁相比不再青春洋溢的肌肤和眉梢,我知道,我老了。
很奇怪吧?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竟然说自己老了。
但是,我真的老了。
南源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吐泡沫,我懒得去接电话,对电话音声置若罔闻。我习惯性地去厨房倒一杯牛奶,烤两片吐司,坐在餐桌上孤独地早餐。
然后,棱形玻璃杯里乳白色的液体,我出神了。
“凌小姐,新的检验报告,和前一份是差不多的,只是数据上有略微的变化,这是因为抽血的时间段不同,一部分被人体代谢了,但报告仍然显示,你在服用长期避孕药。”
我忽然感觉很烦躁,慌忙地起身,不小心撞到椅子上,我顾不上喊疼,径直去了水槽变,把满满一杯子牛奶倒进水槽里。
乳白色的液体绽放在不锈钢水槽里。
真恶心。
所以,真的是他吗?是他故意给我吃避孕药吗?放在牛奶里。放在他的温柔里。放在他虚伪的爱情里。
我真像个傻逼。
我捏着杯子,眼泪啪啪啪地落下,大颗大颗的,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这种大颗落泪的功力,我才相信,电视剧里那些都不是随便演的。
我感到心烦,狂躁,抑制不住的狂躁,最后我手里的棱形玻璃杯摔碎在墙壁上,玻璃四处飞,好不畅快。
我打开冰箱门,保鲜室里一排排鲜奶整齐地站立着,那些还是我和乔江林一起去超市买的,一个外国进口的牌子。我今天才发现,原来冰箱里放了这么多鲜牛奶,每次他要到进奶锅里,给我热好了。晾一晾再端给我,盯着我喝下。
哦,不对,在盯着我喝下之前,应该要放药片吧。长期避孕药。搅匀了再给我。那药片没有颜色,没有味道,融进奶里,什么都看不到。
一杯剥夺我做母亲权利的毒药,我他妈还以为是人间美味。
可要放药在我的牛奶里,应该先准备好药片吧。那药片在哪里?他藏在哪里了?
我开始在屋子里四处翻找,厨房,客厅,卧室,书房,每个角落我都翻遍了。没有,都没有。一根毛都没有。
屋子被我翻烂了,挖地三尺,像个干净的垃圾场,而我就坐在垃圾场中央,看着满屋子的琐碎发呆,咆哮,狂哭,歇斯底里,最后瘫坐在地上,脚边凌乱地堆着一通瓶瓶罐罐,那些都是我平时要吃的维生素,还有普通感冒药,胃药,以及乔江林的维生素。
靠着墙角,我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震醒的。
叶琛站在我门外喊我的名字,我没答应,看着脚边凌乱的一团,闭上眼睛,夕阳穿透眼皮,微微光亮。
他在门外喊了一会儿,没响动,然后走了。
后来我饿了,睡不着,但不想起来吃东西,我爬着去沙发那边灌了自己两杯白水。
对,喝水,喝水能促进新陈代谢,把那些药排光了,排光了就好了。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灌了多少水,上了多少次厕所。
我觉得脚底有点疼,但是懒得去看。
等我从厕所出来时,门铃又响了。我瘫坐在地板上,这会儿已经没了夕阳,天色变暗了,夜来了。
可门外的人根本没走。一直拍门。一直打电话。
“喂,周若棠吗?我南源,我问你啊,你跟凌寒联系了吗?我现在找不上她了,她去哪儿了?”
哦,是南源啊。
“行行行,我知道了。哎,不知道,我都拍半天门了,门板都要被我卸了还是没人。”
“得了,你先别着急,我找个开锁的试试。有钥匙?靠!有钥匙你不早说!我知道了,一会儿给你电话!”
南源开门进来的时候,愣在门口,看着垃圾场一样的我家,看着瘫坐在地板上像个疯婆子似的我,愣了足足两分钟。等他反应过来进门时,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我跟前来,蹲在我跟前,拍着我脸蛋问我,“喂喂喂,你说话?他妈的,你家被抢了啊?”
“没有。”
“那你干什么把家里搞成这个鬼样子?发神经吗!”
他说着便拿出电话拨给若棠,顺便给我几个白眼,电话接通,他说,“是我,人找到了,就在家里。”
“她啊——————”南源顿了顿,看着我眼睛,我也看着他,我觉得他要是不蠢的话应该知道我现在不想让若棠担心。事实证明他真的不蠢,跟若棠说我没事儿,睡着了而已。
“你到底怎么了我的姑奶奶?能不能别坐在地上,来,先起来,地上凉。”南源嫌弃地看着我,见我不动,然后踢了我两脚,我没力气说话,四肢发虚,都是给饿的。
“你找我什么事。”我淡淡说。
“你先起来!”南源急了,骂我说,“你这女人怎么这样,你现在的样子跟神经病没区别,披头散发的,像刚被——————”他及时住嘴,然后一脸不耐烦地叹气,最后把我架着从地上拖起来。然后我脚着地,一踩下去,钻心的疼,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南源吓呆了似的,看着我,“怎么了?”
我甩开他胳膊,“没事。”
然后我自己走到沙边,南源看着我走过的脚印,地上又鲜血,然后猛地冲过来抱着我放在沙发上,我那会儿根本没力气跟他争执,任随他蹲在地上看我脚底板的扎着一块玻璃,怒不可遏地骂我臭婆娘。
我说我草泥马的你再说一次试试。
“你!”
“你他妈别碰我!”
“艹!你以为我想碰你呢!你自己看看,想死是么?想死玻璃块应该扎脖子才是!”
“关你屁事!滚!”
“靠!你以为老子想管!”
但他说完这话,忽然泄了气,斜眼看我说,“你衣柜在哪儿?”
我没说话,南源又吼我,“小爷问你衣柜在哪儿!”
“关你屁事!”
“艹!穿件衣服老子送你去医院啊!”
“不去!”
“你想死是吧凌寒?”
“我死了也跟你没关系,你赶紧滚。”
“.......”
后来南源也不跟我吵架,大约是知道我心情不好吧,也可能是我这个顾客大方,平时给他砸了不少钱,他不敢得罪我,即使我百般骂他,他也像个受气包似的照单全收,在我的垃圾场里翻到急救医药箱,用碘酒和医用面纱给我处理伤口。
之后的两个小时,我都挺沉默的,南源去厨房给我煮了面条,帮我找了家政阿姨来收拾狗窝,结果因为太晚了阿姨都下班了,我那狗窝最后是他帮我收拾好的。
收拾完了,和以前一模一样,干净整洁。
看不出来任何破绽。
像没有经历我这场疯闹。
然后我坐在餐桌上,面前是一碗香喷喷的番茄鸡蛋面。白是白,红是红,香喷喷的。
然后我就哭了。
南源坐在我面前,像个知错的孙子,求饶地说,“我的姑奶奶,好端端的你哭什么?不喜欢番茄鸡蛋面是吧?好好好,不喜欢咱们就不吃了行不?我给倒了,重新给你煮一碗!你想吃什么口味的?只要你别哭了,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算我求求你了!”
我摇头,眼泪大颗大颗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想起杜威,想起那个像盆一样大的碗里装的兰州拉面。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忽然想放弃了。这么多好男人,为什么我就看准了乔江林。每次都给我煮面的南源,不也挺好吗?
“那你说你想干嘛?你别哭!真的!别哭啊姑奶奶!我叫你奶奶好不好?”
“南源,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南源,他脸像冻僵了似的,一个特别尴尬特别激动的表情凝固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半天吐出来一个字,“啊?”
“啊你妈,你是不是喜欢我?”
南源呆呆地点头,然后又摇头,两种反应只相差了一秒钟,他急忙解释说,“凌寒,我觉得你现在脑子不清醒,我也脑子不清醒,你吃完面条好好睡觉吧,我先回去了。”
南源像个傻逼一样精神恍惚地拉开椅子站起来,刚要走,又愣了,“我是挺喜欢你的。”
然后我也愣了。
南源就那么看着我,有点不自然。大约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吧,他挠着脑袋笑呵呵地说,“不过你别想太多,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也没想什么。那啥,你的脚上注意不要沾水啊,要是疼还得去医院,我他妈的又不是专业的护士,怕技术不到位。”
说完,南源笑嘿嘿掩饰自己的慌张,转身往门口走。
我看着面前的鸡蛋面,叫住了南源。
我说,“别在我身上耗时间,南源,你知道的,你这辈子都没机会了,谁都没机会了,杜威更是。我只喜欢乔江林,我爱惨了他,要是他不要我了,我可能就死了。我不是个好姑娘,不值得你的喜欢。你会遇见更好的姑娘。”
然后南源没说话,后背僵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感觉那几十秒的时间里。他是想转身跟我说点什么的。但他没有。他走了。
后来我哭得更厉害了,我觉得我没出息,我傻逼。我像个白痴。我犯贱。对我好的我不要,心里没我的,我成天想着,腆着脸不要自尊也要贴上去。我真恶心。
后来那碗面不能吃了,都坨了,但是煎得金黄金黄的鸡蛋可香了,满屋子都是鸡蛋的味道。
但那股味道终究被风吹散了,我打开了厨房的窗户,夜里的凉风哗啦哗啦地灌进来,把味道冲走了。
第二天,我照常去见乔江林,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也不对,明明他要亲我的时候我闪躲了,说嫌弃他嘴里有药味。
乔江林笑眯眯看着我,眉梢飞起来,真心实意的笑啊,他说,“都是好味道。”
“我讨厌吃药。”一语双关。
但乔江林什么反应都没有,只说,生病了就要吃药。
我说,可我没生病,我不吃药。
乔江林不解地看着我。“让你亲我,又不是让你吃药。”
我心里嘲笑自己,凌寒你怎么这么着急啊,别急,别急,还有点时间。我换上笑容,虚伪又疲倦的笑容,我说,“哎,你什么时候出院啊,一直这么住着,烦不烦啊。”
“快了,快了。”乔江林摸我鬓角的碎发,温声细语。
是啊,快了,快了。
的确很快,三天后乔江林出院,他是个工作狂,医生让他休息疗养,他直接把办公室搬到家里了,天天助理来汇报工作,晚上忙到半夜才睡。
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唯一不忘记的,是每天晚上给我冲一杯牛奶。
夜晚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去吃放煮牛奶,从客厅的位置,可以看见他一小块背影,我余光撇着厨房的角落。很可惜,除了一块小背影,什么都看不到。
没过一会儿,他端着两杯牛奶出来,漫不经心地喝着一杯,一边看着电视,把牛奶递给我,“什么节目,看你笑得开心。”
我盯着那杯牛奶迟迟没有反应,乔江林抿了一口,嘴边有些白色的泡沫,不解地看着我,“嗯?不喝吗?”
“嗯,不想喝。”
“喝了,好睡觉,乖。”
“我现在睡觉已经很好了,不用喝牛奶了。给你省点钱吧,我算过,这笔开销可不小。”
乔江林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俊眉一挑,把牛奶递到我嘴边。“养你还是不费力气的。”
我抿着嘴,就是不喝,乔江林以为我撒娇,偏着脑袋看我,问我,“怎么样才喝呢?”
“乔江林,你也这么哄过其他女人喝牛奶吗?”我定定地看着他,我叫他乔江林,而不是乔叔叔。
“没有。”乔江林淡淡笑,“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哦,是吗?”
“有问题?”
我摇头,莞尔一笑,“那我要喝你的那一杯。”
“都是一样的,淘气。”乔江林用哄小孩的口吻说,“我的喝过了,不介意吗?”
“不介意,我觉得你这杯比较香。”
乔江林盯着我,无奈地耸眉,“好,给你。”
那天夜晚,我一直没睡着,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月光大片大片融在房间里,清寒孤独,乔江林睡了又醒了,在半昏暗中侧身看着我的脸,问我,“想我了吗?”